头痛。
一种被塞进破旧音箱里,再被卡车碾过般的钝痛,沉重地锤击着我的太阳穴。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整个颅腔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生锈的齿轮在里面疯狂旋转、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啸。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一片模糊的光怪陆离。
震耳欲聋的音乐,像失控的野兽,咆哮着冲撞我的耳膜。空气里混杂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香水味、汗水的酸馊、酒精蒸发的刺鼻,还有一种……劣质烟草燃烧后残留的呛人气息。它们拧成一股粗粝的绳索,死死勒住了我的喉咙。
这是哪儿?
意识像沉在浑浊泥沼里的碎片,艰难地拼凑着昨晚的残影。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酒吧幽暗的卡座,劣质的威士忌一杯接一杯滑过喉咙,灼烧的痛感蔓延到胸口……然后呢?空白。彻底的空白。
身体沉重得不像自己的,每一个关节都灌了铅。我试图挪动一下发麻的手臂,指尖却触碰到一片光滑、温热的皮肤。不是我的。
我猛地僵住。
视线艰难地聚焦。昏暗、闪烁的彩色灯光下,一张男人的脸近在咫尺。油腻腻的头发紧贴额头,眼袋浮肿,睡得口水顺着嘴角淌下,滴落在皱巴巴的衬衫领口上。而他那只粗壮、汗毛浓密的手臂,正毫不客气地搭在我的腰上,隔着薄薄的布料传来令人作呕的体温和粘腻感。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
“呕——”我一把推开那只沉重的手臂,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那张散发着体臭的沙发床上滚了下来。冰凉的地板触感反而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我跌跌撞撞地冲向房间角落,凭着本能摸到一扇门把手,拧开,扑了进去。
“砰!”门在我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一部分喧嚣,但沉闷的鼓点依旧穿透门板,持续敲打着我的神经。
是卫生间。狭窄,肮脏,空气中漂浮着浓重的消毒水和尿骚的混合气味。头顶唯一一盏小灯泡发出昏黄摇曳的光,在布满水渍和可疑污迹的瓷砖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我扑到小小的洗手池前,拧开水龙头。冰凉的、带着铁锈味的水流哗哗冲击着陶瓷盆壁。我双手撑在湿漉漉的盆沿,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稍微压制住了那阵剧烈的恶心感。
抬起头。
镜子里的人,让我瞬间如坠冰窟。
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浓重到近乎妖异的舞台妆——夸张的黑色眼线几乎飞入鬓角,假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厚重的粉底掩盖了原本的肤色,唇膏是过分鲜亮的猩红,像刚吸过血。一头染成刺眼亮紫色的卷发凌乱地披散着,几缕黏在汗湿的颈侧。身上穿着一件布料少得可怜的黑色亮片演出服,紧裹着曲线毕露的身体,肩带滑落一边,露出大片雪白的肩膀,上面还残留着几道可疑的红痕。
这不是我。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寒意像无数冰冷的毒蛇,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缠绕住四肢百骸。我死死盯着镜子里那张艳俗又陌生的脸,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尖锐的警报声在颅内疯狂嘶鸣。
“焰姐?你没事吧?”隔板外,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响起,带着宿醉的沙哑和几分戏谑,“昨晚那几瓶深水炸弹够劲儿吧?看你吐的……啧,里面那位‘老板’可等急了哈!”
焰姐?
一个名字像闪电劈开混沌——林焰。这具身体的主人,是“魅影”酒吧的钢管舞演员,林焰。而我……我应该是周予安。君合律所的合伙人,西装革履,一丝不苟,永远掌控全局的周予安。
这念头荒谬得像个拙劣的噩梦。我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尖锐的疼痛无比真实。镜子里那张浓妆艳抹的脸,也因为这疼痛而扭曲了一下。
“妈的……”我低咒出声,声音却是陌生的、带着点沙哑慵懒的女声,像砂纸摩擦过喉咙。这声音让我自己都打了个寒噤。胃里又是一阵翻搅,我忍不住再次干呕起来,却只吐出一点酸水,灼烧着喉咙。
* * *
同一时间,城市的另一端。
光线无声地流淌,穿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在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深色木地板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宁静,只有中央空调系统发出几不可闻的低沉嗡鸣,像某种沉睡巨兽平稳的呼吸。
林焰猛地睁开眼。
意识像是被硬生生从深不见底的黑水里拽了出来,带着溺水般的窒息感。她大口喘息,胸口剧烈起伏,视野里是陌生的、高得离谱的天花板,一盏设计感极强的艺术吊灯悬在上方,线条冷硬,散发着昂贵而疏离的光。
柔软,滑腻。
触感不对。身下是过分柔软、带着凉意的丝滑布料,像昂贵的云朵包裹着她。这绝不是她那张铺着廉价棉布床单、弹簧偶尔还会硌人的小床。她僵硬地转动脖子,视线扫过房间。
巨大,空旷。简约到极致,只有几件线条冷硬的家具,色调是纯粹的黑、白、灰。一整面墙的落地窗外,是晨曦中泛着冷光的城市天际线,高楼林立,渺小如蝼蚁。这里高得仿佛脱离了尘世,空气里只有金钱堆砌出来的冰冷秩序感。
恐慌瞬间攫住了心脏,像一只冰冷的手骤然攥紧。
“这是哪……”她试图开口,发出的却是一个低沉、冷静、完全属于男性的陌生嗓音。这声音让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噤声,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几乎是弹坐起来,掀开身上那床轻若无物却异常温暖的羽绒被。身体沉重而陌生,骨骼粗大,肌肉紧实,充满了陌生的力量感。她低头,看到自己赤裸的胸膛,平坦宽阔,再往下是线条分明的腹肌,一直没入盖在腿上的白色丝质薄被里。
这不是她的身体!
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翻下那张大到离谱的床,赤脚踩在冰凉光滑的地板上,跌跌撞撞地冲向房间另一侧——那里有一整面墙,是光可鉴人的深色玻璃。她冲到玻璃前,像一个溺水的人扑向唯一的浮木。
镜面清晰地映出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身影。
短发利落,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如刀削般冷硬。薄唇紧抿着,带着一种天生的疏离和掌控感。即使此刻脸上毫无血色,眼中布满震惊和茫然,也掩不住那股迫人的精英气场。
是周予安。那个只存在于新闻里、偶尔会出现在“魅影”酒吧顶级包厢、用冷漠而挑剔的目光扫视过她们这些“玩物”的君合律所王牌律师。
林焰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她死死盯着镜子里那张属于周予安的脸,属于男人的身体,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恐惧感像海啸般将她淹没。她抬起颤抖的手,想要触碰镜面,指尖却在距离冰冷的玻璃几厘米处停住,仿佛那是什么会吞噬灵魂的深渊。
“叮——”
一声清脆而规律的电子提示音突兀地在寂静得令人窒息的房间里响起。林焰吓得浑身一哆嗦,猛地转头。
声音来自床头柜上一个薄如蝉翼的黑色长方形物体——手机。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在深色柜面上。
她几乎是扑过去的,手指因为颤抖而笨拙,几次才滑开屏幕锁。一条消息弹在最上方:
【9:00,第七民事庭,张宏诉启明建筑劳务纠纷案开庭。资料已备妥。助理:陈薇。】
开庭?劳务纠纷案?资料?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铅块,重重砸进她一片空白的大脑。她瞪着那行字,每一个笔画都扭曲变形,如同来自地狱的符咒。她连“劳务纠纷”具体是什么都懵懵懂懂,更遑论什么“开庭”、“辩护”!
“不……”那个属于周予安的、低沉的嗓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嘶哑。她猛地将手机丢开,仿佛那是个烧红的烙铁。手机砸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屏幕的光兀自亮着,像一只嘲弄的独眼。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比刚才发现自己换了身体时更甚。她环顾这间冰冷、奢华、巨大的牢笼,第一次感受到一种无处可逃的灭顶之灾。时间在无声地滴答流逝,无情地把她推向那个名为“法庭”的深渊。
* * *
“咚!”
法槌落下,沉闷的声响在肃穆的第七民事庭内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窃窃私语。
“现在开庭!”审判长是一位面容严肃、眼神锐利的中年女性,她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被告席。“原告方已陈述完毕。被告代理人,周予安律师,”她的声音清晰而冰冷,“针对原告张宏主张的拖欠工资、工伤赔偿及非法解除劳动合同三项指控,你方有什么要辩驳的?请出示相关证据并阐述代理意见。”
所有的目光,带着好奇、审视、幸灾乐祸或纯粹的冷漠,像无数根无形的针,齐刷刷地刺向被告席。
林焰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她僵硬地坐在宽大的黑色真皮椅子里,椅子的高度和硬度都让她无所适从。身上这套昂贵的手工定制西装,剪裁完美得如同第二层皮肤,却像一副沉重的枷锁,勒得她喘不过气。领带更是勒在脖子上,让她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伴随着一阵窒息般的疼痛。
面前宽大的红木桌面上,摊开着一叠厚厚的、装订精美的卷宗。纸张上密密麻麻印着蚂蚁般大小的黑色方块字,那些法律术语——“劳动关系存续期间”、“工伤认定标准”、“举证责任倒置”、“赔偿金计算基数”——每一个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成了天书。它们在她眼前疯狂地旋转、跳跃,像一群嘲笑她的黑色小魔鬼。
汗水,冰冷的汗水,正沿着她的鬓角无声地滑落,在昂贵的西装面料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捏着卷宗边缘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纸张在指尖发出细微的、濒临撕裂的簌簌声。
辩驳?证据?意见?
审判长那冰冷的问题像重锤一样反复砸在她的耳膜上。她的大脑里一片惊惶的空白,比风暴过后的海面还要荒芜。眼前只有卷宗上那些令人绝望的黑色文字在旋转、放大、变形。
时间在死寂中一秒一秒地流逝。审判长的眉头越蹙越紧,镜片后的目光带上了一丝明显的不耐和审视。旁听席上,记者们手中的相机快门声开始变得密集而刺耳,像某种不祥的倒计时。
压力像无形的巨石,一层层堆叠在她的胸口,肺部的空气被一点点榨干。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脆弱的神经。
就在审判长似乎要再次开口催促的瞬间,一股强烈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本能冲动,像濒死的鱼最后的挣扎,猛地攫住了林焰。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缺氧而尖利、颤抖,完全失去了周予安平日里那标志性的低沉冷静:
“我……法官大人!我……我申请休庭!”她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腿在光滑的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我、我需要……需要去跳个舞冷静一下!”
死寂。
绝对的死寂,如同冰封的湖面。
整个法庭,从审判长到书记员,从原告席上那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满脸沧桑的男人,到旁听席上黑压压的人群,甚至包括那些举着相机的记者,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下一秒——
“噗嗤!”旁听席后排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笑出了声,像一颗火星掉进了干燥的草垛。
紧接着,“哄——!”
巨大的、失控的哄堂大笑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法庭庄严的堤坝,席卷了整个空间。笑声震耳欲聋,带着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和毫不掩饰的嘲弄。有人笑得前仰后合,有人捂着肚子,有人拼命捶打座椅扶手,眼泪都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跳舞冷静一下?周大律师今天是怎么了?”
“我的天,这绝对是本年度律政圈最大笑话!”
闪光灯在这一刻彻底疯狂了。刺眼的白光连成一片,像无数道闪电,噼里啪啦地对着被告席上那个僵硬站立、脸色由煞白迅速转为死灰的身影猛拍。每一个镜头,都精准地捕捉着那张属于周予安的脸上,那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巨大震惊、滔天怒意和深入骨髓的屈辱的表情。他的眼神,像是要喷出火来,将眼前的一切连同他自己都焚烧殆尽。
记者们的长枪短炮贪婪地对准了他,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
林焰站在风暴的中心,被这巨大的、充满恶意的笑声和刺目的闪光灯彻底淹没。她像一尊被剥光了衣服、钉在耻辱柱上的雕像,每一寸皮肤都暴露在无数道鄙夷的目光下灼烧。周予安那张英俊却铁青到极致的脸,透过记者们实时传输的镜头,清晰地映在她自己的视网膜上,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完了。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
* * *
城市另一头,“魅影”酒吧的后台,此刻却弥漫着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与白天的喧嚣判若两个世界。
厚重的丝绒幕布隔绝了外面偶尔传来的几声零落调笑和酒瓶碰撞声。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低鸣,照亮了狭窄通道里堆积如山的杂物——散发着汗味和廉价香氛的演出服,歪倒的高跟鞋,半空的啤酒罐,吃剩的快餐盒。空气浑浊不堪,混杂着化妆品、灰尘和食物残渣的酸腐气味。
周予安背对着通道入口,整个人仿佛凝固在化妆台前那面布满裂纹和污渍的镜子前。
镜子里映出的,是林焰那张浓妆艳抹的脸。猩红的唇膏因用力擦拭而晕开,像一道干涸的血痕,糊在下颌边缘。厚重的粉底被汗水冲刷,露出底下疲惫苍白的底色。那双曾经在舞台上顾盼生辉、带着野性光芒的眼睛,此刻却空洞地睁着,里面一片死寂的荒芜,只剩下浓重的、无法化解的绝望和屈辱。
他身上的演出服——那件缀满廉价黑色亮片、布料少得几乎无法蔽体的紧身衣,此刻像无数根烧红的针,深深刺入他的皮肤。裸露的肩膀和手臂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不自然的冷光,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布料边缘粗糙的摩擦感,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强烈不适。
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那双手上。
右手手指的指腹,尤其是食指和中指的指尖,一片触目惊心的红。那是长时间、用力抓握冰冷钢管摩擦留下的痕迹,皮肤表层微微破损,渗着细小的血珠,火辣辣地刺痛着。更深的,是那种仿佛沁入骨髓的肮脏触感——金属的冰冷、滑腻、还有无数陌生人触摸后留下的、看不见的污秽油腻。它们像无数细小的、带着病菌的蠕虫,正顺着他指尖的神经末梢,疯狂地往他身体深处钻。
他猛地抓起台面上那包廉价的消毒湿巾——印着俗艳花朵图案,散发着刺鼻的酒精和劣质香精混合气味。粗暴地撕开包装,抽出湿巾,用力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几根刺痛的手指。
湿巾粗糙的纹理刮过破损的皮肤,带来尖锐的痛楚。但他毫不在意,动作近乎疯狂,仿佛要擦掉的不是皮肤表层的污迹,而是某种深入灵魂的烙印。湿巾很快被染上淡淡的粉红色,被他随手丢弃在脚边肮脏的地板上。他又抽出新的,继续擦,更用力地擦。指腹的皮肤被搓得通红、发皱、甚至开始渗血,那份顽固的“肮脏”感却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沙…沙…沙…”湿巾摩擦皮肤的声音,在死寂的后台里显得格外刺耳,单调地重复着,像某种绝望的仪式。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单调。脚步声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莽撞,踢开了挡路的空酒瓶,哐当一声脆响。
周予安擦拭的动作猛地一顿,却没有回头。镜子里,他看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冲了进来——穿着他那身熨帖昂贵的深灰色羊绒大衣,却被他自己的身体穿得肩线歪斜,领口敞开,头发凌乱,脸上带着剧烈奔跑后的潮红和一种不顾一切的焦灼。
是林焰。用着他的身体,闯进了这个属于她的、肮脏混乱的世界。
林焰的脚步在看到周予安背影的瞬间猛地刹住。她的目光扫过他赤裸的、布满廉价亮片的脊背,落在他那近乎自虐般用力擦拭、已然红肿破皮的手指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尖锐的痛楚混合着一种陌生的酸涩感直冲鼻尖。
后台浑浊的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酒精气味,刺鼻得让她眼睛发涩。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大步上前,在周予安再次抽出一张湿巾的瞬间,一把抓住了他血迹斑斑的手腕!
“别擦了!”她的声音用的是周予安低沉的声线,却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失控的嘶哑和颤抖。她用的力气很大,阻止了他近乎自残的动作。
周予安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张属于林焰的、浓妆被汗水泪水晕花、显得狼狈而脆弱的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震惊、愤怒、屈辱,还有一丝被强行闯入私人崩溃地带的狼狈。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死死地钉在林焰脸上,仿佛要穿透这具属于他自己的身体,看清里面那个陌生的灵魂。
空气凝固了。
手腕上传来他皮肤滚烫的温度和细微的颤抖。林焰迎着他冰冷刺骨的目光,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里蕴含的滔天怒意和几乎要灼伤人的屈辱。她强迫自己迎上去,声音因为强行压抑情绪而绷得死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套西装……阿玛尼的,我知道很贵。”她的视线扫过他身上那件不堪入目的廉价演出服,心脏又是一阵抽痛,“钱……我会想办法还你。”
“还?”周予安终于开口了。声音用的是林焰的声线,本该是慵懒沙哑的,此刻却冰冷、嘶哑,像砂纸刮过金属,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嘲讽和尖刻,“用什么还?用你跳一晚上挣的那点塞牙缝的‘打赏’?还是用你那个躺在医院里等着续命的弟弟?”
他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锥,精准地刺入林焰最痛的地方。她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和周予安此刻一样惨白,抓着他手腕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闭嘴!”林焰低吼,眼圈瞬间红了,“周予安,你他妈混蛋!”
我混蛋?”周予安猛地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林焰踉跄了一下。他站起身,虽然用的是林焰的身体,比穿着他身体的林焰矮了半个头,但那眼神里的压迫感却分毫未减,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是谁把我的人生搅得天翻地覆?是谁让我穿着这种……”他指着自己身上那件亮片衣服,手指因为极度的厌恶而剧烈颤抖,“……这种垃圾,像个笑话一样站到那根钢管上去?!是谁让我在法庭上,在全城记者面前,说出‘跳舞冷静’那种蠢话?!林焰,我周予安二十几年积攒的一切,名声、前途、尊严……全他妈被你毁了!就在今天,就在刚才,毁得干干净净!”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几乎是在咆哮,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崩溃,在这狭窄肮脏的后台里疯狂回荡。愤怒的泪水终于冲破了那层空洞的屏障,混着眼线晕开的黑色污渍,肆无忌惮地流下他苍白的脸颊。
林焰被他吼得呆在原地,看着他脸上纵横交错的黑色泪痕,看着他眼中那毁天灭地的绝望和愤怒,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她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的辩解和反驳都苍白无力地堵在喉咙里。
是啊,是她。是她让这个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彻底跌入了泥潭,摔得粉身碎骨。
巨大的愧疚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 * *
时间像被看不见的手粗暴地向前拨动了五天。
第五天傍晚,“魅影”酒吧狭小、混乱的杂物间里,空气浑浊得几乎能拧出油来。林焰蜷缩在角落一把断了腿、用空啤酒箱勉强垫着的破旧椅子上,身体里属于周予安的那股精英范儿早已被连日来的焦虑和绝望磨得一丝不剩。
她死死攥着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惨白的脸。屏幕上是一条来自医院的催款短信,冰冷的数字后面跟着几个刺眼的字:【林栋(弟)欠费,请速处理。否则明日将暂停非急救用药。】
那串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手指痉挛。弟弟林栋苍白的、被化疗折磨得脱了形的小脸浮现在眼前,还有他强忍着疼痛对她露出的那种虚弱的笑……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弯下腰,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钱!钱!钱!
这个字眼像疯狂的鼓点,日夜敲打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她试过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翻遍了周予安公寓里所有可能藏现金的角落(结果只找到一堆她看不懂的合同和文件);尝试用周予安的身份去银行小额贷款(被彬彬有礼但态度坚决的客户经理告知需要本人亲自办理复杂手续);甚至厚着脸皮去找周予安那个看起来就很精明的助理陈薇预支薪水(对方看她的眼神像看一个精神分裂的怪物)……全都失败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液,顺着血管蔓延全身。
就在这时,杂物间的破门被猛地推开,带起一阵灰尘。是“魅影”的另一个舞者,小美,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震惊、幸灾乐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的表情。
“焰姐!”小美的声音又尖又急,带着夸张的戏剧性,“快!快去前面!出大事了!”
林焰茫然地抬起头,眼神空洞,像没听懂。
“是你!是‘你’啊!”小美激动地比划着,语无伦次,“那个周大律师!他……他疯了!他穿着你的演出服,上了台!正在那儿……跳呢!”
最后两个字,小美说得极其艰难,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荒谬感。
林焰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像一颗出膛的炮弹,撞开挡路的小美,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杂物间,朝着前场那震耳欲聋的音乐和鼎沸人声狂奔而去。
推开厚重的隔音帘,酒吧大厅那疯狂喧嚣的声浪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在她的耳膜上。
闪烁刺目的镭射灯光切割着浑浊的空气,震耳欲聋的电子舞曲几乎要将人的心脏震碎。舞池里挤满了随着节奏疯狂扭动身体的人群,烟雾缭绕,酒气熏天。
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舞台中央那根冰冷的钢管上。
一个身影。
穿着林焰那套标志性的、缀满廉价黑色亮片的露脐短上衣和超短热裤。衣服绷在过于宽厚的男性身躯上,显得异常局促和怪异,肩膀和手臂的肌肉线条在闪烁的灯光下清晰可见,充满了与这套装扮格格不入的阳刚力量感。
是周予安。用着林焰的身体。
他站在钢管旁,动作僵硬得像一尊生锈的机器人。镭射灯惨白的光束打在他浓妆艳抹的脸上——那妆容显然是他自己胡乱涂抹的,眼线歪斜,粉底厚重不均,猩红的唇膏涂到了嘴角外面,整张脸在迷幻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而扭曲的悲喜剧效果。
音乐节奏强劲,鼓点催促着。
他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猛地伸出手,抓住了那根冰冷的钢管。林焰甚至能看到他抓住钢管的手指瞬间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然后,他极其笨拙地、用一种近乎同手同脚的姿态,试图扭动腰肢,模仿记忆中林焰那流畅而充满诱惑的舞姿。
然而,他的动作毫无韵律可言,僵硬、笨重,充满了违和感。每一次试图旋转或者抬腿,都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和力不从心,像一部卡顿的劣质机器在强行运行。
“噗——哈哈哈哈!”
“卧槽!这他妈什么玩意儿?机器人跳大神?”
“下去吧!丑死了!别侮辱钢管舞!”
“喂!周大律师!你的法庭呢?你的辩护词呢?跑这儿来现眼啦?哈哈!”
尖锐刺耳的口哨声、肆无忌惮的嘘声、充满恶意的哄笑和侮辱性的叫骂声,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本就震耳的音乐,铺天盖地地砸向舞台上那个僵硬扭动的身影。有人甚至将手里的空啤酒罐和花生壳用力地扔了上去,砸在舞台边缘,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舞台炫目的灯光下,周予安的身体明显僵硬了。每一个侮辱性的字眼,每一道鄙夷的目光,都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裸露的皮肤上。林焰清晰地看到,他抓着钢管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死白,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金属捏碎。他的动作更加变形、笨拙,每一次试图完成的旋转都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狼狈。浓重的舞台妆下,他的嘴唇死死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下颌紧绷的线条透出一种近乎自虐的隐忍。
林焰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揉碎。巨大的震惊、汹涌的心疼和灭顶的愧疚感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模糊了眼前这残忍而荒诞的一幕。
她再也无法忍受,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猛地拨开拥挤嘈杂的人群,不顾一切地朝着舞台侧面的通道冲去。她粗暴地推开试图阻拦她的酒吧保安,一头撞进了光线昏暗的后台。
后台依旧混乱不堪。
周予安背对着入口,坐在那张布满划痕的化妆镜前。他身上的亮片演出服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着破碎的光点,像无数嘲讽的眼睛。他的脊背绷得笔直,肩膀却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低着头,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只摊开的右手上。手指的指腹,尤其是抓握钢管最用力的食指和中指,一片触目惊心的深红,皮肤被粗糙的金属摩擦得破损不堪,渗着细小的血珠,边缘高高肿起。那包廉价的消毒湿巾再次出现在他手边,已经被撕开,他正用一张新的湿巾,近乎偏执地、一遍又一遍地用力擦拭着那红肿破皮的手指。
湿巾粗糙的纹理刮过伤口,每一次擦拭都让他的身体难以察觉地瑟缩一下,但他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脚边已经散落了好几张被揉皱、沾染着淡淡粉红色血迹的湿巾。
“沙…沙…沙…”那单调而令人心碎的声音,在死寂的后台里显得格外刺耳。
林焰冲到他身边,胸腔剧烈起伏,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为一声带着哭腔的低吼:“别擦了!”她伸出手,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力量,猛地抓住了他那只伤痕累累、还在机械擦拭的手腕!
周予安的身体剧烈地一震。
他猛地抬起头。
镜子里映出林焰那张浓妆被汗水泪水彻底糊花的脸,此刻因为剧痛和屈辱而扭曲着。那双空洞了几天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林焰从未见过的火焰——混杂着深入骨髓的屈辱、被彻底碾碎尊严的剧痛、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他的目光死死锁定林焰,像受伤的野兽,凶狠却又脆弱。
林焰的心被那目光狠狠刺痛。她强迫自己迎视着他,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的哽咽而沙哑颤抖:
“西装钱……我会还你。”她的目光扫过他身上那件不堪的演出服,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用我自己的方式,一分不少!”
手腕上传来他皮肤滚烫的温度和细微的战栗。周予安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她脸上逡巡,仿佛在审视她话语里每一丝真实的分量。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就在林焰以为他会再次爆发,再次用最刻薄的语言将她撕碎时,周予安却做出了一个让她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猛地抬起,反过来,以更大的力量死死扣住了林焰抓着他手腕的手!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钢管摩擦留下的粗糙感和汗水浸渍的粘腻,像烧红的烙铁,紧紧箍住林焰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林焰吃痛,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被他死死钳制住。
周予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虽然他此刻用的是林焰的身体,比穿着他身体的林焰矮了半个头,需要微微仰视,但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压迫性的气场却如同实质,沉重地压了下来。
他逼近一步。
那张被劣质化妆品糊得一片狼藉的脸上,屈辱和愤怒的潮水似乎稍稍退去,露出了底下更深邃、更汹涌的东西。他的眼睛,那双属于林焰的、本该妩媚多情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林焰完全看不懂的暗流——有痛楚,有挣扎,有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决绝,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林焰的眼睛,薄唇紧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压抑着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激烈情绪。
然后,他用林焰那沙哑的声线,一字一顿,声音低沉得如同地狱的回响,清晰地砸在林焰的心上:
“用你自己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