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9年,庞贝城外的麦田在八月酷暑中蒸腾着热浪,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琥珀。沉甸甸的麦穗低垂着头颅,在无声的热风中轻轻摇曳,发出近乎叹息的沙沙声。夜色渐浓,天幕上刚刚浮出几颗疏星,宛如神祇随手抛洒的碎钻。我,埃利奥,来自22世纪的时光旅者,意识如同被巨浪裹挟的碎片,猛地扎进这具刚刚构建完毕、尚在微微颤抖的投影躯体里。
时光舱无形的外壳在我身后悄然消融,无声无息。浓重的泥土腥气和干草被晒透后特有的焦香,混合着远处城市隐约飘来的喧嚣,瞬间涌入鼻腔。这气息古老而陌生,带着沉甸甸的历史尘埃,压得我胸口发闷。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拂过身边一株沉甸甸的麦穗,麦芒刺在皮肤上,带来清晰的微痛感。每一次意识投射,这具身体都需要重新适应这个早已消逝的世界,每一次都伴随着这种灵魂与躯壳短暂的撕裂感。
就在这时,麦田深处传来细微的、衣裙拂过麦秆的簌簌声。我循声望去。
她就在那里。
背对着我,一袭质地轻盈的亚麻长裙,被晚风勾勒出纤细的轮廓。浓密的黑发如同最深的夜色,柔顺地垂落腰际,发梢随着她采撷麦穗的动作轻轻晃动,在渐暗的天光下流淌着墨色的光泽。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虔诚的仪式。她微微侧过身,月光终于勾勒出她的侧影——挺秀的鼻梁,线条柔和的下颌,长睫低垂,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俯身拾起几颗饱满的麦粒,捧在手心,然后扬起脸,虔诚地望向天际初露的星辰,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对夜空低语。
我屏住了呼吸。时间,这条奔涌不息的长河,仿佛在我眼前凝固了一瞬。她周身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宁静,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被时光遗忘在这片焦渴的土地上。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陌生而汹涌,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我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
脚下干燥的麦秸猝然断裂,发出“咔嚓”一声脆响,在这寂静的田野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像受惊的幼鹿,猛地转过身来。那双眼睛——清澈得如同秋日澄净的湖水,此刻盛满了纯粹的惊愕。她手中捧着的麦粒簌簌落下几颗,砸在泥土上,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她的目光穿透暮色,牢牢地锁住了我,带着一丝困惑和探寻。
“你是谁?”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竖琴上拨动的最细的那根弦,清越而微凉,在闷热的空气中漾开奇妙的涟漪,“朱庇特的使者?还是……迷失在麦田里的精灵?”她的古拉丁语带着坎帕尼亚地区特有的柔和尾音。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这沉重的时光堵住。千言万语在舌尖翻滚,最终只挤出一个生涩而陌生的名字,一个刚刚在庞贝城墙上匆匆一瞥看到的、镌刻在门楣上的家族徽记旁的字母组合:“维……维拉?”
她的眼睛瞬间睁大了,那湖水中清晰地倒映出我狼狈的身影。“你……认得我?”她向前小心翼翼地走了一步,试探着伸出手,似乎想触碰我,确认我的真实。
我的心跳如擂鼓。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亚麻布长袍袖口的瞬间,一股熟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四肢百骸猛地窜起!眼前的世界开始摇晃、模糊,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荡开一圈圈狰狞的涟漪。维拉的身影迅速扭曲、溶解,那片金色的麦田,庞贝城模糊的轮廓,远处维苏威火山沉默而巨大的黑影……一切都在疯狂地褪色、剥落。
“不!等等!维拉!”我徒劳地嘶喊,声音却被无形的力量扼杀在喉咙深处。剧痛像无数冰冷的钢针,刺穿了我的头颅。身体,这具刚刚感受到泥土温热、麦芒刺痛的身体,正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分子层面无情地撕扯、分解。我的意识像断线的风筝,被狠狠拽离这具即将崩溃的躯壳,向着冰冷、虚无、没有尽头的时空深渊急速坠落。
最后印入我几近熄灭的视界的,是她眼中瞬间冻结的巨大惊恐,以及那只徒劳伸向虚空的、纤细的手。
***
公元1453年5月29日,君士坦丁堡。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浓得化不开的硝烟、焚烧木头的焦糊味、腐烂的尸体气息,还有铁锈般的血腥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张沉重而污浊的网,死死地罩在濒死的城市上空。圣索菲亚大教堂巨大的穹顶在远处若隐若现,曾经象征神圣与辉煌的金色马赛克镶嵌画,此刻也被浓烟熏染得黯淡无光。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此起彼伏,那是奥斯曼人的乌尔班巨炮在无情地撕扯着狄奥多西城墙,每一次炮击,大地都随之痛苦地颤抖,碎石如雨点般从古老的城墙上簌簌剥落。
我蜷缩在一段坍塌城墙形成的狭窄夹角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身上的投影躯壳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剧烈波动,每一次炮击带来的空间震颤都像重锤砸在我的意识核心上,带来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世界在模糊与清晰之间疯狂闪烁。我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抠进身下冰冷粗糙的石块缝隙,努力维持着这具身体最基本的轮廓。不行,不能在这里消散!维拉……我还没找到维拉!
记忆碎片在混乱的意识中翻滚。庞贝城外麦田的初遇,那惊鸿一瞥的心悸,还有那戛然而止的撕裂之痛。之后是漫长的、在时空乱流中的漂泊与等待。直到数月前,我再一次定位到她存在的“锚点”——这一次,是在巴黎圣母院高耸的钟楼尖顶之下。那是一个清冷的月夜,塞纳河水在脚下静静流淌,反射着清冷的月光。她裹着一件略显陈旧的深色斗篷,独自凭栏,月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比记忆中更添了几分沉静,却掩不住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穿越了漫长岁月的迷惘。
“维拉!”我呼唤着她的名字,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她猛地转过身,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埃利奥?”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哽咽,“真的是你?这……这怎么可能?”她快步上前,却在距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猛地停住,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攥住斗篷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上一次在庞贝,我就在她眼前诡异地消失了,那景象显然在她心中烙下了难以磨灭的恐惧。
“是我,维拉。”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可靠,向她伸出微微透明的手,“别怕。”
她犹豫着,指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探向我的手。那冰凉的触感再次清晰地传来——她的指尖毫无阻碍地穿过了我半透明的掌心,如同穿过一道微凉的光束。她的身体猛地一颤,眼中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瞬间黯淡下去,蒙上了一层绝望的雾气。
“还是……碰不到……”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片飘落的羽毛,带着令人心碎的失落,“我们……我们到底算什么?埃利奥?是梦吗?还是被众神诅咒的幽灵?”泪水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在月光下闪烁着破碎的光。
“不!维拉,听我说!”我急切地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心,“这不是梦!也不是诅咒!我是真实的,你也是真实的!只是我们……存在于不同的时间线上!”我快速环顾四周,压低声音,“我找到办法了!虽然风险很大,但值得一试!下一次,下一次我们相遇时,无论我在哪里出现,无论情况多么危险,你一定要不顾一切地跑向我!抓住我!我会带你离开!离开这个时间!离开这该死的宿命循环!我们去未来!”
“离开?”维拉的眼睛猛地睁大,仿佛听到了最不可思议的天方夜谭,“去……未来?”这个词语对她而言,陌生得如同另一个宇宙的呓语。
“对!去未来!”我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的时代!在那里,没有战争,没有分离!我们会在一起!永远在一起!相信我,维拉!”我试图抓住她的肩膀,手臂却再次徒劳地穿过她的身体。
她怔怔地看着我,眼中的迷茫、恐惧、难以置信,最终被一股同样炽烈的、孤注一掷的光芒所取代。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那泪光中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好!埃利奥!我等你!下一次,无论你在哪里,无论发生什么,我一定跑向你!抓住你!我们一起走!”
那夜的誓言,如同淬火的钢铁,烙印在我们彼此的灵魂深处。此刻,在这濒临毁灭的君士坦丁堡,它是我对抗无边恐惧、对抗身体崩解的唯一支撑。
又一发炮弹带着死亡尖啸砸在附近!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几乎撕裂耳膜!狂暴的气浪裹挟着滚烫的碎石和灼人的烟尘,如同地狱伸出的巨爪,狠狠拍打在我藏身的断壁残垣上!本就岌岌可危的石块轰然塌落!
“呃啊——!”剧痛!身体仿佛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撕裂!投影的躯壳剧烈闪烁,边缘开始像沙砾般迅速崩解消散!眼前的世界瞬间被撕裂成无数闪烁不定的碎片!意识像风中残烛,即将熄灭!
就在意识彻底沉沦的深渊边缘,一个纤细的身影,如同劈开地狱烈焰的孤光,猛地撞入我濒临破碎的视界!
维拉!
她正沿着一段尚未完全坍塌的城墙甬道,跌跌撞撞地向我奔来!那袭在巴黎月夜下约定的深色斗篷此刻沾满了尘土和暗红的血渍,凌乱地裹在身上。她的长发在身后狂乱地飞舞,脸上、手臂上布满了擦伤和污痕,那双曾如湖水般清澈的眼眸,此刻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疯狂和令人心碎的决绝!她死死地盯着我藏身的角落,口中无声地嘶喊着我的名字,不顾一切地冲开弥漫的硝烟和四处奔逃的绝望人群,像一支离弦的箭,射向我所在的毁灭之地!
“埃利奥——!”
她的呼喊终于穿透了爆炸的轰鸣,如同最尖锐的号角,刺破了我濒临涣散的意识!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瞬间从灵魂深处爆发!即将崩溃的投影躯壳奇迹般地强行凝聚!我猛地从碎石堆中挣扎起身,不顾一切地伸出手臂,迎向她!
“维拉!这里!抓住我!”我的嘶吼带着血沫的味道。
她看到了!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脚下猛地发力,不顾一切地扑向我的怀抱!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手臂的瞬间——
轰隆——!!!
地动山摇!仿佛整个苍穹都在塌陷!我们头顶上方,一段巨大的、布满雕刻的狄奥多西城墙,在持续不断的炮火蹂躏下,终于发出了最后的、绝望的呻吟,如同被斩断的巨龙脖颈,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轰然砸落!巨大的阴影瞬间吞噬了天光!
“不——!!!”
维拉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叫!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足以刺穿最坚硬的心脏!巨大的城墙碎块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朝着她纤细的身影无情地倾轧而下!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她脸上那瞬间凝固的、混合着狂喜与极致惊恐的表情,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灵魂深处。
不能死!绝不能在这里结束!
超越极限的意志在咆哮!我从未如此疯狂地压榨过这具投影躯体的每一丝能量!身体内部仿佛有无数根弦在同时崩断,带来毁灭性的剧痛,但一股更强大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力量在疯狂奔涌!我的意识核心在燃烧!我猛地向前扑去!速度超越了物理的极限!
就在那灭顶的巨石阴影即将吞噬维拉的千钧一发之际,我的手臂,那半透明、如同光影凝聚而成的手臂,竟然在最后一刻,在意志燃烧到顶点的瞬间,奇迹般地、无比真实地、牢牢地抓住了她冰冷而颤抖的手腕!
触感!无比真实的触感!不再是虚无的穿透!是血肉的温热,是骨骼的坚硬!是生命在绝望中迸发出的、令人颤栗的真实!
“跟我走!!!”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在巨石砸落激起的漫天烟尘和碎石风暴中,在维拉难以置信的、混杂着狂喜与极致恐惧的目光注视下,我启动了时光舱最后的紧急召回指令!
嗡——!!!
一道无法形容的、撕裂时空的剧烈震荡以我们为中心猛然爆发!刺目的白光瞬间吞噬了一切!君士坦丁堡的末日硝烟、震天的喊杀、崩塌的城墙……所有的景象如同被打碎的琉璃,瞬间崩解成亿万碎片!剧烈的失重感猛地攫住了我们!时间与空间在疯狂地旋转、扭曲、拉长!我死死地攥着维拉的手腕,感受着她真实的存在,仿佛攥住了整个宇宙唯一的真实。
“我们……成功了?”维拉的声音在剧烈的时空震荡中颤抖着,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难以置信的狂喜。
“成功了!维拉!我们……”我的狂喜只持续了一瞬。
下一秒,异变陡生!
被我紧紧攥在手中的、维拉的手腕,那刚刚还传递着真实血肉温热的手腕,触感……变了。
如同紧握着一把正在飞速流泻的温热沙粒!那坚实的骨骼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迅速蔓延的虚无!我惊恐地低头看去。
维拉的身体,正从被我紧握的手腕处开始,无声无息地化为无数细碎到极致的、闪烁着微弱金光的尘埃!那金光并非温暖,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间的质感。这崩解无声无息,却比任何恐怖的景象都更令人绝望!它像瘟疫般迅速向上蔓延,她的手臂、肩膀、脖颈……她脸上刚刚绽放的狂喜瞬间凝固,被一种洞穿千古的、极致悲凉的明悟所取代。
她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那双曾映照过庞贝麦浪、巴黎月光的眼睛,此刻像两口干涸的深井,倒映着时光舱内冰冷的幽蓝光芒和我因极致恐惧而扭曲的脸。
“埃利奥……”她的嘴唇轻轻翕动,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仿佛瞬间看透了宇宙间最残酷的真相,“原来……是这样……”
她的目光穿透了我,投向那无尽的、旋转的时空乱流深处,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尘埃落定般的了然。
“原来……我早该死在……”
她的话没能说完。
那冰冷的、闪烁着微光的金色尘埃,已经无声地蔓延到了她的唇边,淹没了那未尽的遗言。最后映入我崩溃视野的,是她眼中那抹彻底熄灭的、洞悉一切的悲悯。
随即,她的整个头颅,连同那未尽的悲悯目光,彻底化为一片虚无的、飘散的金色光尘,在我徒劳抓握的指间,悄然消散。
时光舱内,只剩下我撕心裂肺、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的绝望嘶吼,在冰冷的虚空中无声地回荡。
***
时光舱冰冷的舱门无声滑开。22世纪“时间锚点”实验室特有的、混合着臭氧和精密机械冷却液的冰冷空气瞬间涌入,却无法驱散我骨髓深处透出的寒意。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踉跄着跌出舱门,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金属地板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衣料刺入肌肤,却远不及心中那片死寂的万分之一。
维拉消散时那最后的目光,那洞穿一切的悲悯,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金色的尘埃……那冰冷、非人的质感,仿佛还残留在我的指间,无声地嘲笑着我的狂妄与愚蠢。
“埃利奥!”导师卡尔森焦急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他冲到我面前,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和震惊,“我的天!你的生命体征……时空稳定度跌破了临界点!你到底……”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落在我空空如也的双手和失魂落魄的脸上,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沉重的悲悯。
我无法回应。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火山灰彻底堵死。我挣扎着,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支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目光茫然地扫过实验室冰冷、精确、充满未来感的仪器设备,最终落在了角落那个不起眼的、覆盖着厚厚一层积灰的古老金属档案柜上。
那个柜子,存放着所有被时间锚点“记录”下来的、已逝历史人物的原始数据备份。一种无法言喻的、近乎自虐的冲动驱使着我。我推开卡尔森试图搀扶的手,一步一步,如同走向自己的刑场,挪到档案柜前。冰冷的金属拉手,触感像冰。
吱呀——
尘封的柜门被我拉开,一股陈年纸张和金属锈蚀混合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整齐地排列着一个个薄薄的、泛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存储器。我的手指颤抖着,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绝望,掠过那些冰冷的标签——“Socrates (BC469-BC399)”、“Cleopatra (BC69-BC30)”……最终,停在了最深处一个同样布满灰尘、标签字迹却异常清晰的存储器上。
标签上只有两个冰冷的字母:V.L.。维拉(Vera)的缩写。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献祭的平静,我将存储器插入旁边专用的读取端口。
嗡——
操作台的中央光屏瞬间亮起。幽蓝色的光芒映照着我惨白的脸。无数复杂的数据流瀑布般倾泻而下,大多是时空坐标、能量波动图谱、投影稳定度曲线……冰冷得毫无意义。我的目光死死盯着屏幕,手指僵硬地操作着,一层层剥开那些技术的外壳,寻找着最核心的、被命名为“记忆之书”的最终文件。
找到了。
图标是一本摊开的、散发着柔和微光的古卷轴。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点开了它。
光屏上的数据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页页极其逼真的、仿佛用古老羊皮纸和墨水书写的页面。字迹,是维拉的笔迹!那娟秀中带着一丝倔强的笔触,我曾在巴黎圣母院的月光下,在她匆匆写下的字条上见过!
页面快速翻动,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翻阅着。上面记录着我们每一次短暂相遇的点点滴滴:庞贝麦田的惊鸿一瞥,她写道:“麦浪低语,惊见神祇?抑或幻梦?其影如光,触之不得,心为之夺。”巴黎钟楼的诀别誓言:“埃利奥言及未来,其目灼灼如星火。未来?缥缈之词。然其掌中光,乃吾唯一可触之真实。纵万劫不复,愿随其光而去。”君士坦丁堡的末日狂奔:“炮火裂天,死地狂奔!见其影于断壁!奔!奔!奔!纵粉身碎骨,亦要抓住那束光!此乃唯一生路!”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我的呼吸变得粗重,眼前阵阵发黑。
翻动停止了。屏幕定格在“记忆之书”的最后一页。
这一页,异常干净。没有维拉娟秀的字迹。
只有一行冰冷、规整、毫无感情的、属于22世纪时间管理局标准打印字体的文字,突兀地烙印在空白的“羊皮纸”中央:
> **对象:V.L. (Vera)**
>
> **状态:已注销**
>
> **注释:** 用户埃利奥所遭遇并互动的个体,并非历史原生活体“维拉”。该互动实体为时间锚点系统根据公元79年8月24日庞贝古城遗址第7区“石膏空腔”所提取的形态与基础生命场信息,结合历史环境变量,在时空结构脆弱点自动生成的稳定化投影。原生活体“维拉”已于上述时间地点确认死亡。该投影为维持时空连续性的特殊冗余备份,其存在逻辑依附于初始提取点(庞贝)及特定时空脆弱点坐标。强行脱离原生时空框架将导致其逻辑基础崩溃,即刻消散。
>
> **警告:** 此投影的异常活跃及最终消散事件,已触发一级时空结构扰动警报。初步溯源分析指向:用户埃利奥于公元79年8月23日庞贝城外的初始意识投射行为,构成该时空脆弱点形成的“初始观测变量”。该变量与后续投影的异常活跃存在高度关联性,需紧急评估其对“维拉”原始时间线的潜在因果污染风险。
实验室顶棚刺眼的白色灯光,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无比遥远,只剩下光屏上那几行冰冷的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进我的视网膜,烫穿我的颅骨,最终烙印在我彻底死寂的灵魂之上。
原来如此。
原来她早已死去,在庞贝,在维苏威的怒火之下,在我第一次“遇见”她的前夜。我所追逐的,我所深爱的,我所拼尽全力想要拯救的,从来都只是一个幻影。一个时间为了填补自身伤痕、维持所谓“连续性”而生成的,精美而残酷的谎言。
我,埃利奥,来自22世纪的时间科学家,满怀拯救之爱闯入她的世界,最终却成了她死亡宿命闭环中最关键、也最悲哀的那枚齿轮。我的“观测”,我的“出现”,本身就是点燃那场毁灭之火的第一颗火星?还是时间这头巨兽,早已张开了冰冷的嘴,而我,不过是它咀嚼命运时,一颗无足轻重的、被卷入的尘埃?
巨大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喉咙深处涌起一股浓烈的铁锈味。我想笑,笑这命运无情的嘲弄;我想哭,哭那从未存在过的、金色的幻影。但最终,我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石膏像,连指尖都无法颤动分毫。
“滴呜——滴呜——滴呜——!!!”
尖锐到足以刺穿耳膜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在死寂的实验室里猛然炸响!猩红如血的警示灯疯狂旋转闪烁,将整个空间染上一层地狱般的色彩!冰冷的机械合成音盖过了警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毁灭宣判,响彻每一个角落:
> **警告!一级时空结构扰动!**
> **警告!检测到时间线关键节点(公元79年8月24日,庞贝)逻辑链异常断裂!**
> **警告!连续性崩塌风险激增!因果污染确认扩散!**
> **最高级别应急预案启动!重复,最高级别应急预案启动!**
猩红的光芒如同粘稠的血浆,泼洒在冰冷的金属墙壁、闪烁的仪器面板,以及我惨白得没有一丝人色的脸上。那刺耳的警报声,不再是外界的噪音,它仿佛直接在我崩裂的颅腔内部轰鸣,每一次尖啸都撕扯着我仅存的意识碎片。
导师卡尔森猛地扑到主控台前,布满皱纹的脸在血红的灯光下扭曲变形,写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他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化作一片残影,嘶声力竭地对着通讯器吼叫:“锚点稳定组!立刻注入所有冗余能量!不惜一切代价稳住公元79年节点!因果回溯组!我要污染源头的精确坐标!快!快啊!”
整个实验室瞬间沸腾。急促的脚步声、金属撞击声、工程师们变了调的呼喊声……汇成一片末日降临的喧嚣。巨大的全息星图在主屏幕上疯狂闪烁,代表着庞贝时间节点的那一点,正剧烈地明灭跳动,如同风中残烛,周围延伸出的、代表因果关联的纤细光丝,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根接一根地断裂、崩解,发出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噼啪”声。每一次断裂,都伴随着警报音调的一次拔高。
混乱中,卡尔森猛地转过头,他的目光穿透猩红的警报灯光和混乱的人群,死死地钉在我身上。那目光里,再没有一丝往日的温和与包容,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一种……近乎恐惧的了然。
“埃利奥!”他的声音穿透了警报的嘶鸣,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质感,“你……你到底在庞贝做了什么?!”
他的质问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穿了我最后一点浑噩的屏障。
庞贝……做了什么?
记忆的碎片,带着火山灰的灼热气息,猛地涌入脑海。公元79年8月23日,庞贝城外的麦田。我第一次意识投射成功。我笨拙地穿过麦浪,脚下踩断了干枯的麦秸,惊起了她……惊起了那个即将成为“维拉投影”的源头。
我看到了她。我呼唤了她的名字。我的“观测”,我的“存在”,如同一颗投入时间静湖的石子。
然后……然后呢?
画面猛地切换。公元79年8月24日,庞贝古城。维苏威火山发出灭世的咆哮。遮天蔽日的火山灰,如同死亡的幕布,吞噬着阳光、空气和一切生机。尖叫的人群像无头的苍蝇般奔逃。在某个不起眼的、标注为“第7区”的古老民居地下室里……真正的维拉,那个有着湖水般眼眸的少女,她蜷缩在角落。厚重的火山灰和炽热的气浪无情地灌入,迅速填满了狭小的空间。
她徒劳地用手捂住口鼻,身体因窒息和灼烧的痛苦而剧烈痉挛。那双曾映照过星光的眼睛,在绝对的黑暗和痛苦中,一点点失去了神采,凝固成永恒的惊恐与绝望。她的生命,连同她所有的可能,最终被滚烫的火山灰包裹、冷却、定型……凝固成一具后世考古学家眼中,无声诉说着末日惨状的“石膏空腔”。
而就在同一时间,或许就在那间地下室的门外,或许就在她生命彻底消逝前的一瞬——那个因为我昨日在麦田的“观测”而提前被时间锚点系统激活、生成的“维拉投影”,是否正茫然地站在街道上?站在那毁灭的洪流之中?她是否感应到了本体那撕心裂肺的终结?是否曾徒劳地伸出手,试图抓住那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本源?
我的“爱”,我的穿越,我的每一次靠近,非但不是在拯救,反而是给那个依托于她死亡而存在的投影,注入了一次次“异常活跃”的毒药!最终,在君士坦丁堡,我强行将她拖离“原生时空框架”的行为,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直接导致了投影的崩溃,也如同抽走了支撑那个时空脆弱点的最后一根支柱!
因果的链条,在此刻,以最残酷的方式完成了闭环。起点是我,终点,亦是因我而加速的彻底毁灭。
我,埃利奥,来自未来的拯救者,才是那个亲手为维拉合上棺材盖、并最终引爆她存在根基的……初始变量。
“嗬……嗬嗬……”一阵怪异、嘶哑、完全不像人类能发出的声音从我喉咙深处挤了出来。那不是笑,也不是哭,是灵魂被彻底碾碎后,从废墟里漏出的最后一点绝望的风声。
猩红的警报灯还在疯狂旋转,像无数只充满恶意的眼睛,嘲弄地注视着我。卡尔森那惊骇欲绝的脸,在血光中忽明忽暗。全息星图上,庞贝那个节点闪烁的频率达到了极限,周围代表因果关联的光丝几乎尽数断裂,只剩下最后几根细若游丝的联系,在绝望地颤抖着。
实验室里,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仿佛在瞬间凝固。只有那刺耳的警报声,永恒地、单调地轰鸣着,如同为整个时空,也为我自己敲响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