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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瓷大师的最后一课

心动一季

七月的柏油路,吸饱了太阳的暴怒,蒸腾起一片晃眼的白气。王有财像块被遗忘在砧板上的老腊肉,贴着滚烫的地面,耐心地“腌制”着自己。额角的汗珠子争先恐后地滚下来,砸进眼皮里,又咸又涩。他眯缝着眼,视线穿过蒸腾扭曲的热浪,牢牢锁定远处那个疾驰而来的银色光点。

来了!目标锁定:玛莎拉蒂 GranTurismo,崭新的漆面在烈日下反射出冷硬又昂贵的光。王有财的肾上腺素瞬间飙过了发动机的转速。他一个鲤鱼打挺,动作干净利落得不像个常年“躺平”的职业选手。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进了丹田,又直冲天灵盖。他猛地助跑两步,脚底板被烫得滋滋作响也浑然不觉。

就是现在!

他左脚蹬地,身体骤然拔高,如同被一根无形的弹簧猛地弹射出去。空中姿态堪称教科书级别——收腹,含胸,身体绷成一道流线型的弓。紧接着,核心力量爆发,腰身带动全身,在空中开始高速旋转!一圈,两圈……720度!时间仿佛被拉长,他感觉自己像一颗出膛的陀螺,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孤注一掷的华丽。风声在耳边呼啸,卷着轮胎摩擦地面的焦糊味和尾气的微臭。

“嘭!”

一声闷响,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奇异的“圆满”感。他精准地砸落在玛莎拉蒂锃亮的车头前一米五的黄金分割点上。身体落地的瞬间,他甚至还下意识地调整了角度,让侧身着地,完美避开了要害,只留下一个足够凄惨又足够“安全”的撞击姿态。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完美复刻了他对着体育频道跳水比赛苦练三个月的成果,甚至还加了点自创的“马路特技”难度系数。尘土在他身周扬起一小片烟雾。

世界安静了一瞬。只剩下引擎不甘心的低吼和空调外机单调的嗡鸣。

王有财立刻进入状态,喉咙里挤出痛苦至极的呻吟,身体蜷缩成一只被开水烫熟的虾米,一条腿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眼皮努力掀起一条缝,观察着驾驶座的方向。影帝级的表演,开场即巅峰。

玛莎拉蒂的车窗,带着一种矜持的、属于昂贵机械特有的静谧感,缓缓降下。

一股冷冽的、带着昂贵香水味的空调风猛地扑出来,吹散了王有财脸上滚烫的尘土。他酝酿好的、即将喷薄而出的控诉和哀嚎,瞬间卡在了嗓子眼,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

驾驶座上,一张脸孔清晰地撞入他因疼痛(部分是演的)而模糊的视线里。

时间仿佛被扔进了速冻箱。那张脸,褪去了少女时期的青涩饱满,线条被岁月雕琢得更加清晰、锐利,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疏离和审视。曾经盛满星光的杏眼,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淬着冰渣子,冷冷地钉在他身上。红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嘴角却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极其锋利的弧度。

林晚秋。

王有财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人拿着破锣在他天灵盖上狠命敲了一下。所有精心排练的台词、痛苦的表情、扭曲的肢体语言,瞬间冻僵,连那根扭曲的腿都忘了该继续弯着还是该尴尬地伸直。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空调冷风呼呼地吹,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还演吗?”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却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扎进他每一个毛孔,“王有财?呵,当年玩失踪玩得挺溜,现在改行玩马路讹诈了?出息。”

每一个字都带着清晰的重量,砸得他头晕眼花。地面滚烫的温度隔着薄薄的T恤灼烧着他的背,却远不及脸上那火辣辣的羞耻感来得猛烈。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挤出几声意义不明的气音。脑子里一片混乱,塞满了当年仓惶逃离小镇火车站时背包带断裂的狼狈,和她追着绿皮火车跑时那双绝望又愤怒的眼睛。

他挣扎着,手脚并用,像只被翻了壳的乌龟,笨拙又狼狈地从滚烫的柏油路上爬了起来。动作间牵动了刚才“表演”时故意弄疼的腰,疼得他龇牙咧嘴,这次倒有几分真了。他拍了拍屁股上沾的灰,尘土在阳光里飞扬,显得格外滑稽。他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飘忽地落在她方向盘上那个三叉戟标志上,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咳…那个…生活所迫,混口饭吃。” 嘴角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试图缓和这冰封千里的气氛。

林晚秋那双寒潭似的眼睛,在他脸上足足停留了十秒。那十秒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王有财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钉在十字架上展览。然后,她嘴角那抹冰凉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丁点,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嘲讽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味。她没说话,只是按下了中控锁。

“咔哒”一声轻响,副驾驶的门锁解开了。

王有财愣在原地,有点懵。

“愣着干什么?”她挑了挑眉,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不是要讹钱么?上车。换个地方,好好聊聊你的‘生活所迫’。”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刚才“痛苦”蜷缩的地方,又落回他脸上,慢悠悠地补了一句,“顺便,给我讲讲你这套…嗯…‘空中转体两周半’的绝活,哪儿学的?挺别致。”

王有财只觉得一股热气猛地冲上头顶,耳朵根都烧了起来。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拉开了那扇沉重的、带着冷气的车门,把自己塞进了散发着昂贵皮革和冷香气息的副驾驶。车门关上的瞬间,隔绝了外面燥热的世界,也把他锁进了一个弥漫着巨大尴尬和未知命运的狭小空间里。玛莎拉蒂低吼一声,平稳地滑入车流,留下路边几个举着手机意犹未尽的路人,和柏油路上一个模糊的人形汗渍。

车内的冷气开得很足,冻得王有财裸露的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僵直地坐着,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像个第一次被老师叫进办公室的小学生。眼角的余光能瞥见林晚秋握着方向盘的纤细手指,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涂着近乎透明的淡粉色。他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打破这要命的沉默,搜肠刮肚却只找到一堆陈年旧账和毫无用处的辩解。

“这些年…”他终于挤出三个字,声音干哑。

“过得挺好?”林晚秋目不斜视,语气平淡地截断了他,仿佛在谈论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看出来了,业务挺熟练,姿势很新颖。”

王有财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脸憋得更红了。他讪讪地闭了嘴,目光飘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那些繁华的商店、步履匆匆的行人,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那个混乱的夏天,高考放榜后,他那个赌鬼老爹欠下巨额高利贷连夜跑路,债主凶神恶煞地堵在家门口……他只能留下一个语焉不详的字条,揣着仅有的几十块钱,爬上了南下的运煤车。他甚至能清晰地记起,在肮脏摇晃的车厢里,他抱着膝盖,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越来越陌生的风景,眼泪混着煤灰在脸上冲出两道泥沟。他不是不想告别,是不敢,也没脸。

“到了。”林晚秋的声音把他从回忆的泥沼里拽了出来。

车子停在一家格调清冷的咖啡馆外。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映出他们两人的身影,一个衣冠楚楚,精致干练;一个灰头土脸,T恤皱巴巴,裤子上还沾着柏油路的印记,对比鲜明得刺眼。

王有财硬着头皮跟着她走进去,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服务员递上精致的菜单,他瞄了一眼上面动辄三位数的价格,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林晚秋看也没看,随口点了杯冰美式,然后把目光重新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研判的意味,像是在评估一件刚出土的、品相可疑的古董。

“说吧,”她端起水杯,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敲了敲,发出清脆的声响,“从那个夏天开始,到现在,怎么‘混’成马路影帝的?我时间不多。”

那杯昂贵的冰美式最终也没能浇灭王有财喉咙里的燥热和心里的窘迫。他像被推上审判席的犯人,在林晚秋那双洞察一切的目光下,磕磕绊绊地交代了自己这些年的“奋斗史”。从在南方工厂流水线上像颗生锈的螺丝钉,到被黑中介坑得身无分文露宿街头,再到第一次被一个开宝马的老男人撞倒后,对方那急于甩掉麻烦而扔下的几张钞票……他刻意略过了其中的狼狈和挣扎,只把过程描述得像一场充满黑色幽默的奇遇,说到自己苦练跳水动作只为摔得更逼真时,他甚至试图挤出一点“苦中作乐”的干笑。

林晚秋一直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指尖偶尔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杯壁。直到王有财提到他那个在老家由年迈奶奶带着、体弱多病、等着他寄钱买药的八岁儿子小石头时,她端杯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在他那张被生活过早刻下风霜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东西,快得让人抓不住。

“所以,”王有财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自嘲地摊手,“就这样了。马路影帝,如假包换。让你看笑话了。”

林晚秋沉默了几秒,咖啡馆里舒缓的钢琴曲流淌在两人之间尴尬的沉默里。然后,她忽然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那双杏眼里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反而跳跃起一种近乎危险的光芒,像暗夜里的磷火:“王有财,想不想…干票大的?”

王有财愣住了:“大的?”

“嗯。”林晚秋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画了个圈,“目标明确点。专找那些开豪车、副驾坐着年轻姑娘、一看就不是原配的渣男。”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笃定,“这种人,心虚,怕闹大,更怕被家里知道。钱,掏得爽快。”

王有财眨巴着眼,有点跟不上她的思路:“你…你跟我搭档?”他难以想象当年那个连作弊都会脸红的优等生林晚秋,会提出这种建议。

“不然呢?”林晚秋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有温度的笑,“看你继续在马路上表演自由落体,然后被真撞死?还是等着你儿子下个月停药?”她的话像冰锥,刺得王有财一个激灵。“我负责目标筛选和谈判,你,”她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目光落在他那身行头上,“负责继续精进你的‘演技’。要更专业,更…有戏剧张力。把他们那点见不得光的龌龊,当众撕开。”

王有财看着她眼中那簇冰冷的火焰,忽然明白了。这不仅仅是帮他,更是一场迟来的、针对所有辜负者的报复。他心头那点尴尬和羞耻,瞬间被一种诡异的、近乎复仇般的亢奋取代。他猛地灌了一大口早已温掉的咖啡,苦涩的味道直冲脑门,他重重地把杯子顿在桌上,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脆响:“干了!”

从那天起,“马路影帝”王有财的职业生涯迎来了质的飞跃。他不再是单打独斗的野路子,他有了一个强大而冷酷的“军师”兼搭档。

林晚秋展现了她惊人的信息搜集和判断能力。她能通过车牌、车型、驾驶者的穿着气质、副驾驶女伴的神情姿态,迅速判断出目标的“含渣量”和“出血阈值”。她像一个精准的猎人,总能找到最合适、也最心虚的猎物。她为王有财配备了更“职业”的行头——几套不同档次的、洗得发白但整洁的旧工装,一双鞋底快磨穿的破皮鞋,甚至还有一副做旧的、带着裂痕的廉价眼镜。她还严格规范了他的“表演”流程:眼神的惊恐程度、倒地的角度、呻吟的节奏、甚至痛苦时手指抽搐的幅度……力求达到一种浑然天成的、教科书级别的悲惨。

王有财则把他的“艺术追求”发挥到了极致。他把跳水动作、戏曲身段、甚至公园里看老头打太极拳的架势都融入了他的“飞扑”中。除了经典的720度转体,他还开发了“鹞子翻身”(侧空翻接滚地)、“懒驴打滚”(连续翻滚制造连续撞击假象)、“平地惊雷”(原地起跳后直挺挺后仰)等系列招牌动作。每一次“演出”,都力求在“安全”的前提下,达到最震撼、最具传播性的视觉效果。

效果是惊人的。他们专挑城市的高端商场、私人会所、高尔夫俱乐部附近下手。林晚秋总能在目标下车或启动的瞬间,发出行动的指令。王有财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他那套惊世骇俗的“马路艺术”扑向猎物。

“哎哟!我的腿!骨头…骨头折了!”王有财抱着一条“诡异”扭曲的腿,在兰博基尼Urus的车轮旁翻滚哀嚎,额角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逼真得连林晚秋都差点信了。

驾驶座上的中年男人油光满面,副驾上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孩吓得花容失色。男人刚要发火,林晚秋已如鬼魅般出现,她一身剪裁利落的职业套装,气场冷冽,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清晰地穿透周围迅速聚拢的议论声:“张总?幸会。我是林晚秋律师。我的当事人伤势严重,需要立刻就医。

您看是现在报警处理,通知您的夫人和公司董事会知晓,还是我们私下协商一个合理的医疗赔偿和精神损失费?”她语速平稳,递过去一张只印着名字和电话的素雅名片(当然是假的),眼神却锐利如刀,仿佛早已洞悉对方所有的秘密。

那“张总”的脸瞬间由红转白,额头渗出冷汗。他慌乱地扫了一眼周围举起的手机,又看看地上演技炸裂的王有财和眼前这位气场强大的“律师”,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颓然地掏出厚厚的钱包:“私了!私了!律师您说个数!”

几次“战役”下来,收获颇丰。王有财看着手机银行APP里不断增长的数字,第一次觉得生活有了坚实的盼头。小石子的药费、奶奶的补品、老家漏雨的老屋…都有了着落。他看向林晚秋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感激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大佬”带飞的亢奋。

“晚秋,你说…咱们这算不算…替天行道?”一次成功的“狩猎”后,王有财数着厚厚的现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夕阳的金辉透过车窗,给林晚秋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暖色,却未能融化她眼底深处的冰层。

“替天行道?”林晚秋嗤笑一声,发动了车子,声音冷得像车内的空调风,“省省吧。不过是各取所需,顺便让某些人出点血而已。这世上,渣滓太多,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就用他们的钱,当点灯油吧。”她踩下油门,玛莎拉蒂汇入车流,留下一个决绝又孤傲的剪影。

王有财摸了摸鼻子,没再说话。他隐约觉得林晚秋心里藏着一个巨大的、结了冰的洞,里面填满了不为人知的恨,而他,或许只是她用来填洞的一块石头,一块还算趁手的石头。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需要钱,需要活下去,需要小石子活下去。这就够了。

金钱和“成功”的刺激,让王有财的野心和表演欲像浇了油的野火,熊熊燃烧。某次庆功的酒酣耳热之际,他拍着桌子,唾沫横飞:“晚秋!咱们不能光自己发财啊!得把这份‘事业’发扬光大!我寻思着,开个培训班怎么样?就叫…‘马路艺术行为研究院’!我当院长,你当名誉院长兼首席战略顾问!”

林晚秋晃着红酒杯,斜睨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突然发了癔症的猴子,带着几分戏谑:“研究院?教人怎么在马路上打滚?”她尾音上扬,满是嘲讽。

“哎,别小看这打滚!”王有财酒劲上头,兴奋地站起来,当场就要演示,“这里面有学问!角度、力度、时机、表情管理,缺一不可!就跟唱戏一样,讲究个手眼身法步!”他踉跄着比划了一个“鹞子翻身”的起手式,差点带倒椅子。

出乎意料的是,林晚秋没有继续泼冷水。她看着王有财那副滑稽又认真的样子,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松动。或许是他眼中那份久违的、近乎天真的狂热,让她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些东西。她抿了一口酒,淡淡地说:“要搞,就搞像样点。别叫什么研究院,土得掉渣。就叫…‘城市空间行为艺术与风险规避研修班’。”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教材,我帮你编。”

王有财愣了一下,随即大喜过望:“成!你说叫啥就叫啥!教材你编?那太好了!就叫…《碰瓷者的自我修养:从入门到精通,从理论到实践的艺术升华》!”他兴奋地搓着手,仿佛已经看到了桃李满天下的盛况。

林有才的“马路艺术行为研究院”——在林晚秋的坚持下,最终挂牌成了“城市空间行为艺术与风险规避研修班”——在一个租金低廉的旧仓库里,磕磕绊绊地开张了。招来的“学员”五花八门:有失业的群演,有想赚快钱的街头混混,甚至还有几个纯粹觉得好玩来找刺激的文艺青年。王有财穿着特意定做的、不伦不类的“院长”唐装,站在由几个旧轮胎和破黑板拼凑的“讲台”前,唾沫横飞地讲解他的毕生绝学。

“同学们!看好了!重点在于‘起范儿’!”他猛地一个助跑,在仓库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腾空而起,试图复刻经典的720度转体。可惜场地受限,加上酒劲未散,转体只完成360度就歪斜着落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扬起一片灰尘。他狼狈地咳嗽着爬起来,揉着摔疼的腰,“咳咳…失误,纯属失误!意思到了就行!精髓在于,动作要舒展,落点要精准!要摔出一种…一种破碎的美感!要让围观群众看了,心里咯噔一下,觉得你这人,马上就要碎了!”

台下稀稀拉拉地响起几声哄笑和口哨。

林晚秋抱着手臂,靠在仓库斑驳的铁门边,冷眼旁观。等王有财在哄笑声中涨红着脸站定,她才慢悠悠地走过去,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唰唰”写下几个大字:**目标识别、风险评估、法律边界、应急预案**。字迹刚劲有力。

“花架子救不了命。”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冷肃,瞬间压下了场内的喧闹,“怎么快速锁定最有价值且最心虚的目标?如何预判对方司机的反应和车辆可能的轨迹?倒地瞬间如何本能地保护要害?被识破或对方强硬时,如何安全脱身?报警电话多少秒内必须拨出去?这些,”她敲了敲黑板,目光扫过下面一张张或茫然或不服的脸,“才是你们需要刻进骨头里的东西。想靠摔得好看吃饭?先保证别把自己摔进太平间。”

王有财站在一旁,看着林晚秋条理清晰、冷酷精准地剖析着他们这行的“核心技术”,看着她瞬间镇住场面的强大气场,心底那点因为“院长”身份带来的飘飘然,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嗤一下瘪了下去,只剩下由衷的佩服和一丝丝复杂难言的滋味。他那些引以为傲的“艺术动作”,在她的“方法论”面前,显得如此花哨而…幼稚。

那本由林晚秋主笔、王有财补充“实战心得”的《碰瓷者的自我修养:城市空间行为艺术的风险边界与价值实现》小册子,最终以极其粗糙的盗版印刷形式,在某个地下渠道悄然流通。封面上,是一个抽象的人影夸张地腾空飞起。王有财宝贝似的揣了几本在身上,逢人就吹嘘这是“行业圣经”。

事业似乎在荒诞中蒸蒸日上,银行账户的数字也日渐丰满。然而,王有财心底始终有个地方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块重要的拼图。那是小石子的声音,通过奶奶那部老旧电话机传来,总是怯生生的,带着点咳嗽后的沙哑。

“爸爸…你啥时候回来呀?奶奶说…说天凉了,屋…屋顶又漏了…”电话那头的声音细细的,被电流声切割得断断续续。

王有财正蹲在“研究院”仓库门口啃煎饼果子,看着林晚秋那辆扎眼的玛莎拉蒂开过来。他立刻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带着惯常的、连自己都厌烦的敷衍:“快了快了!乖儿子,爸爸这边大生意!快谈成了!谈成了就回去!给你带…带城里最大的变形金刚!再给奶奶买新棉袄!药按时吃没?钱够不够?不够爸再打过去!”他甚至没等儿子回答,就匆忙挂了电话,脸上堆起笑容迎向停下的车,仿佛刚才那通电话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林晚秋摇下车窗,没看他,目光落在远处灰蒙蒙的天空,语气平淡无波:“东城新开那家高端亲子乐园门口,目标锁定,黑色宾利添越,带孩子的男人和年轻女家教。老规矩,十分钟后到位。”她丢下指令,车窗无声升起,隔绝了内外。

王有财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看着那扇紧闭的车窗,心里那点刚被儿子勾起的酸涩,瞬间被新的“任务”带来的兴奋感压了下去。他三口两口吞掉煎饼,胡乱抹了抹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小石子的脸在他脑海里飞快地闪过,随即被宾利添越和“大生意”取代。他熟练地检查了一下藏在旧夹克内侧口袋里的那本皱巴巴的《碰瓷者的自我修养》,深吸一口气,朝着目标地点跑去。那点空落落的感觉,被他刻意地、熟练地压到了心底最角落,蒙上了灰尘。

九月,城市的空气里终于掺进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凉意,像兑了水的劣质薄荷酒。这天下午,王有财和林晚秋刚在城北一个高档私立小学附近“考察”完地形——这里接送孩子的豪车云集,是潜在的富矿。林晚秋坐在驾驶座,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筛选着明天潜在的目标信息。王有财则靠在副驾驶上,百无聊赖地翻着他那本快被翻烂的《碰瓷者的自我修养》,嘴里还念念有词,复习着某个动作的要领。

突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马路对面小学校门里,冲出来一个小小的、穿着蓝色校服的身影!那身影跑得飞快,像一颗失控的蓝色小炮弹,怀里似乎还抱着一个脏兮兮的足球,脸上洋溢着不顾一切的兴奋。

是小石子!

王有财浑身的血液“轰”的一下全冲到了头顶!他猛地坐直,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儿子怎么会出现在离家几十公里外的这所贵族小学门口!

“小石子!!”他失声尖叫,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扭曲变形,猛地推开车门就要扑出去。

就在这一刻,噩梦降临。

一辆失控的银灰色轿车,像一头脱缰的钢铁巨兽,从斜刺里的车道上咆哮着冲了出来!轮胎发出刺耳的尖叫,在柏油路上拖出长长的、焦黑的痕迹。它完全没有减速,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直直地朝着那个刚刚跑上马路、对身后危险浑然不觉的蓝色小身影碾去!

时间在王有财的感知里被无限拉长、扭曲。儿子的笑脸,那辆疾驰的、闪着冰冷金属光泽的轿车轮毂,林晚秋陡然拔高的惊呼声,周围人群瞬间爆发的尖叫……所有的声音和画面都变成模糊扭曲的背景噪点。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生物最原始的本能——保护幼崽!

什么目标识别!什么风险评估!什么法律边界!林晚秋写在黑板上的、印在小册子里的所有“金科玉律”,在灭顶的父性本能面前,瞬间灰飞烟灭!

他身体里沉睡的、属于“马路影帝”的所有肌肉记忆和神经反射,在这一刻被死亡的气息彻底激活、点燃、推向极致!

没有思考,只有烙印在骨髓里的动作!

助跑!蹬地!腾空!

他甚至无意识地模仿了最华丽也最复杂的那个动作——鹞子翻身720度转体!身体在空中强行拧转发力,像一枚被赋予了疯狂意志的炮弹,以超越极限的速度和角度,朝着儿子和那辆死亡轿车之间的缝隙,不顾一切地飞扑过去!他要用自己的身体,在车轮前筑起一道血肉堤坝!

“砰——!!!”

这一次的落地声,不再是表演时那种刻意控制的闷响。那是一种沉重到令人牙酸的、仿佛装满湿沙的麻袋从高楼坠地的声音。紧接着,是清晰无比、令人头皮瞬间炸开的骨头碎裂声!

“咔嚓!咯嘣!”

声音不大,却异常刺耳,像枯枝被硬生生折断,又像冰面承受不住重压而骤然开裂。它清晰地穿透了周围骤然响起的、更高分贝的尖叫和刹车声。

王有财的身体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瘫在地上,就在小石子身后不足半米的地方。巨大的冲力让他翻滚了两圈才停下。剧痛像海啸般瞬间席卷了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淹没了所有的感官。他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正从身体深处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迅速浸透了廉价的夹克,在身下蔓延开一片粘稠、滚烫的深色。视野开始发黑,耳鸣尖锐。小石子惊恐的哭喊声,像是从很远很远的水底传来。

“哇——爸爸!爸爸你怎么了?!”

“啧,快看快看!这碰瓷的,牛逼啊!对自己下手也太狠了吧!”一个举着手机拍摄的年轻男人,兴奋地对着同伴嚷嚷,镜头贪婪地对准了地上扭曲的身体和蔓延的血泊。

“就是!这摔得,比电影里还逼真!啧啧,血包都用上了?够拼的!这得讹多少钱啊?”旁边有人附和,语气里充满了猎奇的兴奋和事不关己的调侃。

“拍清楚点!发抖音!标题就叫‘影帝级碰瓷,血溅三尺为哪般?’肯定火!”另一个声音加入,带着发现猎物的激动。

冷漠的议论和手机拍照的“咔嚓”声,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王有财逐渐模糊的意识里。他张了张嘴,想喊,想骂,想告诉这些蠢货这不是演戏!可喉咙里涌上来的,只有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呛得他发不出任何声音。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迅速吞噬着他的意识。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疯了一般撞开那些举着手机、看热闹的人群!

是林晚秋。

她精致的盘发散了,几缕发丝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她几乎是扑跪到王有财身边,高跟鞋的细跟崴断了也浑然不觉。她颤抖的手指想碰他,却又不敢落下,悬在半空,指尖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视线触及他身下那片迅速扩大的、刺目的深红时,她整个人剧烈地哆嗦了一下,仿佛被那血色狠狠烫伤。

“王有财!王有财!!”她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尖锐,嘶哑,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从未有过的巨大恐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别演了!你他妈给我起来!听见没有!别演了!!”

她用力拍打着他冰冷的脸颊,试图唤醒他,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砸在他沾满灰尘和血迹的脸上,混在一起,留下浑浊的痕迹。

王有财涣散的瞳孔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残留的最后一丝意识,像风中残烛,恍惚间捕捉到了她脸上那奔涌的泪水,还有那撕心裂肺的呼喊里,无法伪装的、巨大的恐惧和绝望。不是嘲讽,不是冰冷,是…真切的痛苦?他想扯动一下嘴角,却连这个微小的动作都成了奢望。视野彻底沉入粘稠冰冷的黑暗,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剧痛和那越来越远的、小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无影灯的光线惨白得刺眼,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王有财残余的、漂浮的意识里。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又像是悬浮在冰冷的虚空。只有无边无际的、深入骨髓的剧痛,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一波波冲击着他残存的感知,提醒着他那具躯壳正在经历的可怕破碎。

周围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晃动的水波传来。仪器单调冰冷的滴滴声,金属器械碰撞发出的、令人牙酸的轻响,还有医护人员短促、模糊、带着紧迫感的交流声。

“……多处粉碎性骨折……内出血严重……”

“血压持续下降!快!O型血!再拿两袋!”

“肝脏破裂……脾脏……”

“……尽力……但情况非常不乐观……”

这些破碎的词句,带着死亡的气息,冰冷地钻进他的耳朵。他像个局外人,听着关于自己身体的死亡宣判。

就在这片嘈杂、冰冷和剧痛的混沌深渊里,一个声音异常清晰地穿透了进来。很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滚烫的泪水,重重地砸在他即将熄灭的意识上:

“……王有财…你混蛋……这次演技……太逼真了……”

是林晚秋的声音。

那声音里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和嘲讽,没有了掌控一切的从容。只剩下全然的崩溃、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试图唤醒什么的徒劳努力。

逼真?

呵……王有财残存的意识里,飘过一丝极其微弱、近乎自嘲的涟漪。是啊,他演了一辈子。演摔倒,演痛苦,演无辜,演可怜。他靠“逼真”吃饭,靠“逼真”养活了儿子。他用尽毕生所学,把“碰瓷”演成了一门扭曲的行为艺术。

而这一次,他倾尽生命所有能量,用最惨烈的方式,演了最后一场。这场戏,没有NG,没有重来。他的身体,成了这场终极表演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道具。

这一次,是真的“死而后已”了。

可惜……真可惜啊……小石子……爸爸这次……真的……演砸了……不能……陪你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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