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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邦来啦

心动一季

“给老板写个每天自动吹他彩虹屁一百遍的程序?”我,陈默,一个在代码海洋里扑腾了五年的老鱼干,此刻对着产品经理那张油腻中透着谄媚的脸,感觉自己的CPU比用了十年的老硬盘还卡顿。

李经理,人送外号“人形PPT”,此刻正唾沫横飞地在我工位前指点江山:“陈默啊,这可是沈总亲自下的需求!彰显咱们公司人文关怀,提升管理层形象,加强上下级情感纽带,多么具有战略眼光!”他胖手一挥,仿佛在指挥千军万马,“要深情!要自然!要花样翻新!要让他每天从早到晚,都被如沐春风的赞美包围!比如,‘沈总,您今早走进办公室的步伐,比维密超模更有气场!’或者‘沈总,您刚才那个决策,闪耀着堪比牛顿发现万有引力的智慧光芒!’懂吗?格局!要打开!”

我盯着他眉飞色舞时鼻翼旁那颗跳动的青春痘,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活儿,已经不是单纯的离谱,简直是突破人类认知下限的究极泥石流。给老板写个自动拍马屁的AI?还一天一百遍?这算不算赛博时代的职场PUA?

“李经理,”我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试图做最后的挣扎,“这…合规吗?隐私?伦理?还有,这工作量…” 我试图用技术问题筑起最后的防线。

“哎呀!年轻人,思想不要那么僵化嘛!”李经理一巴掌拍在我肩膀上,力道之大让我怀疑他是想直接把我拍进键盘里,“沈总高兴了,咱们整个技术部都能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年终奖,项目资源,那还不是水到渠成?至于工作量…”他露出一个“你懂的”笑容,“加加班,克服一下!我看好你哦!”

他哼着小曲儿扭着肥硕的身躯走了,留下我对着冰冷的屏幕,感觉整个世界的荒谬感都浓缩在了这个小小的工位里。我仿佛已经看到沈总,那个平时不苟言笑、眼神锐利得能刮掉人一层皮的沈振邦,坐在他那间超大落地窗的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屏幕,一遍又一遍地欣赏着那些由AI生成的、肉麻到令人脚趾蜷缩的溢美之词,脸上露出迷醉而猥琐的笑容。这画面太美,我不敢细想。

行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那点可怜的薪水,为了不被优化,为了能继续在这座钢铁森林里苟延残喘,我认了。

写代码的过程,是对我灵魂的持续鞭挞。我像个精神分裂患者,一边敲着键盘构建逻辑框架,一边在心里疯狂吐槽。调用情感分析API?分析老板过往邮件和会议发言里的“正能量高频词汇”?生成一百条不重样的彩虹屁?我甚至不得不去研读《拍马屁的艺术》和《如何让你的赞美听起来不那么假》这类令人智熄的书籍。

“沈总,您对行业趋势的洞察力,犹如黑暗中的灯塔,指引着我们前进的方向!”

“沈总,您今天的领带配色,完美体现了低调奢华有内涵的王者风范!”

“沈总,您刚才签字的笔锋,力透纸背,蕴含着改变世界的宏伟魄力!”

一行行代码如同带着倒刺的藤蔓,缠绕着我的指尖,勒得我喘不过气。看着屏幕上流水般生成的谄媚句子,我的良心在滴血,我的职业道德在发出濒死的哀鸣。不行,必须加点料,不然我撑不到这个项目上线,就得先被自己恶心死。

一个邪恶的念头,像一颗毒蘑菇,在我被摧残得麻木的大脑里悄然滋生。对,彩蛋!一个只有我知道,能让我在无边的阿谀奉承中找到一丝扭曲快感的彩蛋!

我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带着一种隐秘的报复快感。很快,一个毫不起眼的音频触发模块被巧妙地嵌入程序深处。我精心挑选了一段音频——那是我在一次公司团建上,无意中用手机录下的。当时沈总喝得有点高,被几个高管起哄,居然真的捏着嗓子,模仿了一声极其蹩脚、介于公鸭和破锣之间的“喵呜~”。这声音的喜剧效果堪称核弹级别,每次想起都让我憋笑憋出内伤。

我把这段珍贵的音频命名为“邦邦来啦!”,设置成程序每次启动、发送第一句彩虹屁时的强制伴音。“邦邦”是沈总的小名,公司里只有几个元老偶尔私下敢叫。这彩蛋,简直是绝杀!想象一下,当沈总在某个庄严肃穆的清晨,志得意满地启动程序,准备接受AI的顶礼膜拜时,耳机里或者办公室里突然爆发出他本人那声滑稽到突破天际的猫叫……那画面太美,光是脑补,就让我连日来的郁气消散了不少。这口恶气,必须出!

一周后,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我把这个名为“全方位正能量激励引擎1.0版”(简称“彩虹屁AI”)的程序打包,怀着一种上刑场般的悲壮心情,发给了李经理,并抄送了沈总。邮件正文里,我绞尽脑汁堆砌着“创新性突破”、“情感智能融合”、“致力于提升管理层精神风貌”之类的鬼话,手指点击发送的那一刻,感觉像是按下了自己职业生涯的引爆按钮。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沈总办公室那边毫无反馈,李经理也没再来聒噪。我像个等待第二只靴子落下的房客,在工位上坐立不安,连平时最爱的摸鱼看技术论坛都提不起劲。我那点小小的恶作剧,不会被发现了吧?沈总那关公脸要是黑下来……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第三天清晨,我正叼着半片冷掉的面包,对着屏幕上一条顽固的bug发呆。部门大群里,沈总的头像突然毫无征兆地跳了出来。所有人的电脑几乎同时发出“叮”的一声提示音,像是午夜的丧钟。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差点被面包噎死。颤抖着手点开群消息,沈总那简短而威严的文字,像冰冷的铅块砸在屏幕上:

> **【全体】沈振邦:** 即日起,公司推行全新企业文化符号。所有员工,无论职级,见到我时,必须以清晰、饱满、富有感情的音调,模仿猫叫“喵~”一声,以示问候与认同。此为公司文化核心,望全员践行。行政部监督执行。

空气凝固了。

整个开放式办公区,死一般的寂静。几十号人,像被集体按下了暂停键。敲键盘的声音停了,点鼠标的声音停了,连空调的嗡鸣似乎都消失了。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以及旁边同事小张倒吸冷气时那“嘶——”的悠长尾音。

我僵硬地转动脖子,目光扫过一张张同样石化的脸。震惊、困惑、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荒诞到极致的茫然,在每个人的眼中交织。有人嘴角抽搐,似乎在强忍笑意;有人眼神放空,怀疑自己没睡醒;还有人,比如坐我对面的老刘,那表情活像是生吞了一只苍蝇。

我的大脑彻底宕机,CPU温度飙升到足以煎熟鸡蛋。一股滚烫的血流“轰”地一下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脸颊和耳朵烫得能烙饼。他……他真的用了!还用了那个该死的彩蛋!而且,他还把“邦邦来啦!”的猫叫,升级成了全公司的行为艺术?!这已经不是离谱,这是直接飞跃到了异次元!

羞耻感如同火山爆发后的岩浆,瞬间将我淹没。我甚至能想象出沈总在办公室里,听着那声滑稽的猫叫,非但没有暴怒,反而灵光一闪,觉得这玩意儿妙不可言,足以载入企业文化史册的诡异脑回路!完了,全完了!这口锅,不仅是我亲手递上去的,还他妈是我亲自盖上的!我恨不得当场钻到桌子底下去,或者直接物理删除自己存在过的痕迹。

然而,命运的审判从不迟到。午休刚结束,就在我试图把自己缩成一团,降低存在感的时候,李经理那熟悉而令人厌恶的嗓音穿透了办公区的嘈杂,带着一种“终于抓到你了”的亢奋:“陈默!陈默!快过来!沈总找你!现在!立刻!马上!”

该来的还是来了。我像个即将押赴刑场的犯人,顶着四面八方投射来的、含义复杂的目光(同情?好奇?幸灾乐祸?),脚步虚浮地跟在李经理身后,走向那扇象征着权力核心的厚重木门。李经理一边走,一边用一种“你小子走大运了”的语调低声絮叨:“沈总对你的‘彩虹屁AI’非常满意!特别点名要见你!好好表现!机会难得!”

我内心的小人已经在疯狂咆哮:满意?满意个鬼!他满意的是那个猫叫彩蛋吧!这“机会”给你你要不要啊!

推开沈总办公室的门,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巨大的空间,冷色调的装修,昂贵的红木办公桌后,沈振邦正襟危坐。他今天穿着一丝不苟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脸上依旧是那副标志性的、看不出喜怒的严肃表情。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那镜片后的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或者兴奋?

办公室里并非只有沈总一人。市场部的王总监、财务部的赵总监,还有两个我不认识但一看就是高管的男人,如同几尊门神般杵在办公桌前,神情肃穆。

“沈总,陈默来了。”李经理点头哈腰,脸上堆满了能挤出蜜的笑容。

沈总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锐利如刀。他微微颔首,没有一句寒暄,直接开门见山,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陈默,你的程序,启动效果不错。”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汗。来了!要兴师问罪了吗?

他话锋一转,手指轻轻敲击了一下桌面:“尤其是那个‘邦邦来啦’的启动音效,很有创意,充满了活力和……亲和力。”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这正是我们公司目前需要注入的文化基因!简单,直接,打破上下级隔阂!”

我:“……”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创意?活力?亲和力?沈总,您是不是对“滑稽”、“社死”、“尴尬癌晚期”这些词有什么误解?

“所以,”沈总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我,那眼神让我感觉自己像实验室里的小白鼠,“作为这个‘文化符号’的原创者,你,来给大家示范一下。要标准,要响亮,要富有感情。让大家看看,我们技术部的创新精神是如何体现在行动上的!”他的嘴角,似乎极其罕见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微弱、却让我毛骨悚然的弧度。

示范?示范什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几位位高权重的高管面前,学猫叫?!

轰——!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脸上,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甚至有点发黑。李经理在旁边拼命给我使眼色,无声地做着“快叫啊”的口型。几位高管的目光也齐刷刷聚焦在我身上,那里面有探究,有好奇,还有一丝……看好戏的玩味?

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时间一秒一秒地爬过,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沈总的目光依旧锁定着我,带着无声的催促。

巨大的羞耻感和迫在眉睫的压力像两只巨手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我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肌肉在不受控制地抽搐,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透。

“喵……”

一个细若蚊蚋、颤抖得变了调的声音,终于从我紧咬的牙缝里挤了出来。微弱得几乎刚出口就消散在空气中。

“听不见!”沈总眉头微蹙,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不悦,“早上群里的通知没看?要清晰!饱满!富有感情!拿出你设计程序时的热情来!”

热情?设计这个彩蛋时我只有满腔的恶意和吐槽啊沈总!我内心在哀嚎。

李经理急得直跺脚,凑到我耳边,用气声低吼:“大声点!陈默!想想你的绩效!想想你的年终奖!”

绩效?年终奖?去他妈的绩效年终奖!我只想原地消失!但现实的引力太过强大。在沈总越来越冷的注视和李经理杀人般的目光下,在几位高管无声的围观中,我绝望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视死如归地喊了出来:

“喵——呜——!”

声音尖利,带着破音,尾调因为过度紧张而滑稽地扭曲上扬。那根本不像猫叫,更像是一只被踩了脖子的鸭子在做最后的悲鸣。

喊完的瞬间,我只觉得天旋地转,脸颊滚烫得能煎蛋,脚趾在皮鞋里疯狂地蜷缩、抓挠,感觉下一秒就能在昂贵的地毯上抠出一套精装三室一厅。我死死地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塞进胸腔里,根本不敢看任何人的表情。办公室里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沈总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不出情绪:“嗯。虽然情感表达还有提升空间,但态度是端正的。”他顿了顿,目光扫向其他高管,“各位,都看清楚了吗?这就是标准!以后,就这么执行!”

“是,沈总!”几位高管异口同声,声音洪亮。

我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浑浑噩噩地被李经理“请”出了办公室。门在身后关上的那一刻,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社死,真正的、顶级的、史诗级的社死!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我自己埋下的那颗“邦邦来啦”的彩蛋!

接下来的日子,公司彻底变成了大型猫咪驯化基地。走廊里,电梯间,茶水房,随时可能响起一声声或高亢、或低沉、或敷衍、或带着哭腔的“喵~”。每次看到沈总那高大威严的身影出现,周围的同事就像被按下了开关,此起彼伏的猫叫声便不绝于耳。沈总则坦然受之,脸上甚至偶尔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

而我,作为“文化符号创始人”,更是成了重点关照对象。每次在沈总面前,我那声猫叫都必须叫得格外“清晰饱满富有感情”,否则李经理那刀子般的眼神和沈总微皱的眉头就会立刻让我如芒在背。我的羞耻心在日复一日的公开处刑中,逐渐麻木,只剩下一个越来越深的困惑:沈振邦,这个在商场上以铁腕和理性著称的男人,怎么会对这种幼稚到可笑的行为如此执着?甚至……沉迷?

难道仅仅是为了享受这种被众人“膜拜”的快感?这解释太肤浅,也太不符合他平日的做派。那个“邦邦来啦”的彩蛋音频,那个他醉酒时发出的滑稽声音,对他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个疑问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越收越紧。不行,我必须弄清楚!否则我每天被迫当众“喵呜”,简直跟裸奔没区别!

某个加班到深夜的晚上,办公室里只剩下显示器幽幽的光芒和我敲击键盘的声音。一个大胆的念头再也无法抑制。我是谁?我是陈默!一个在系统后台拥有上帝视角的程序员!虽然“彩虹屁AI”的发送记录和用户端界面是加密隔离的,但对于我这个开发者来说……嘿嘿。

心跳加速,手指却异常稳定。我熟练地调出开发工具,输入几行命令,绕过前端花哨的界面,直接切入了程序的后台数据库。屏幕上,瀑布般的数据流开始滚动。过滤掉那些千篇一律的肉麻彩虹屁文本,我直奔目标——发送日志和接收方信息。

日志记录密密麻麻:

> 【07:30:01】发送成功 -> 目标ID: XY_CloudStorage_01 | 内容:【沈总早安!您今日的睿智光芒必将驱散一切阴霾!】 附件:Audio_Clip_001.mp3 (邦邦来啦!)

> 【08:15:22】发送成功 -> 目标ID: XY_CloudStorage_01 | 内容:【沈总,您刚才对Q3计划的批示,精准如手术刀!】 附件:无

> 【12:01:05】发送成功 -> 目标ID: XY_CloudStorage_01 | 内容:【沈总,您的午餐选择总是如此健康自律,令人钦佩!】 附件:无

> ...

> 【18:45:33】发送成功 -> 目标ID: XY_CloudStorage_01 | 内容:【沈总,您辛勤工作的一天即将结束,请好好休息,明日再展宏图!】 附件:Audio_Clip_002.mp3 (邦邦来啦!)

所有的记录,无一例外,全部指向同一个目标ID:**XY_CloudStorage_01**。

XY?小雨?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但这ID本身说明不了什么。我深吸一口气,手指在键盘上悬停片刻,然后敲下了更激进的指令——尝试反向定位这个存储空间的实际物理位置和访问权限。这已经明显越界了,但我顾不了那么多。防火墙的警报在后台日志里无声闪烁,被我强行忽略。汗水顺着额角滑落。

几秒钟的等待,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终于,一行清晰的路径信息弹了出来:

> **目标路径:** \\\\MediCare-SRV03\Ward_Monitoring\Pediatric_Oncology\Room_507\Stream_Archive

儿科肿瘤?病房507?监控流存档?!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不是沈总的私人电脑,不是他的手机,甚至不是他办公室的音响……是一个医院的儿童肿瘤病房的监控存档?!

那个荒诞不经的“邦邦来啦”,那些精心炮制却无人理会的彩虹屁,每天一百遍,孜孜不倦地,发送到了一个正在与死神搏斗的孩子的病房里?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大脑一片混乱,无数碎片化的信息疯狂冲撞:沈总偶尔流露的疲惫和失神,他对那声猫叫近乎偏执的要求,还有……他那个据说身体不太好、极少露面的小女儿?好像……是叫小雨?

我再也坐不住了。必须亲眼看到!我以最快的速度,利用那个监控存档路径的访问权限(沈总的权限显然被继承到了这个程序里),小心翼翼地尝试调取实时监控画面。屏幕闪烁了几下,一个全新的窗口弹了出来。

画面有些昏暗,带着医院监控特有的那种冰冷质感和低分辨率。镜头正对着病床。

只看了一眼,我的呼吸就停滞了。

洁白的病床上,躺着一个瘦小得几乎被被子淹没的女孩。她看上去只有七八岁,头发因为化疗几乎掉光了,只剩下一层浅浅的绒发贴在头皮上。小小的脸庞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窝深陷,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她的鼻子里插着氧气管,纤细的手臂上扎着留置针,连接着旁边复杂的仪器,屏幕上跳动着彩色的线条和数字。她闭着眼睛,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安静得像个易碎的瓷娃娃。

就在这时,监控画面右下角的时间跳到了晚上九点整。我电脑后台的日志几乎同步刷新:

> 【21:00:00】发送成功 -> 目标ID: XY_CloudStorage_01 | 内容:【沈总,愿宁静的夜晚带给您和所爱之人安眠与力量。】 附件:Audio_Clip_003.mp3 (邦邦来啦!)

几乎是程序发送成功的瞬间,病床上的女孩,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异常清澈的大眼睛,虽然盛满了病弱的疲惫,却在睁开的那一刻,仿佛被点亮了微弱的星火。

紧接着,病房里隐藏的音响(或者床头某个设备)发出了声响。先是我无比熟悉、此刻却觉得无比陌生的AI朗读的彩虹屁:“沈总,愿宁静的夜晚带给您和所爱之人安眠与力量。” 声音温和,但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突兀而空洞。

然后,就是那段音频——沈总那声蹩脚、滑稽、公鸭嗓般的猫叫:“喵呜——!邦邦来啦!”

这声音在空荡的病房里响起,显得格外刺耳和……不合时宜。然而,奇迹发生了。

就在那声滑稽猫叫响起的刹那,病床上的小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嘴角,竟然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上弯起!那是一个极其微弱、虚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像初春冰雪覆盖下挣扎着探出头的一丝嫩芽。她的眼睛弯成了小小的月牙,里面漾开一点点微弱的光亮,那光亮里,没有对滑稽声音的嘲弄,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依赖的欢喜。她的小脑袋甚至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往枕头里蹭了蹭,仿佛在寻找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来聆听。

她笑了。仅仅因为那声滑稽的“邦邦来啦”。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高大的、穿着昂贵西装却显得异常疲惫的身影走了进来,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空气。是沈振邦。他径直走到病床边,小心翼翼地坐下,伸出宽大的手掌,极其轻柔地覆盖在女儿没有扎针的那只小手上,动作温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

他俯下身,凑到女儿耳边,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沙哑、低沉,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小雨乖,爸爸来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量,然后,用尽全身的温柔,极其努力地模仿着,发出了一声:

“喵呜……”

这声猫叫,比程序里的录音更加生涩,更加笨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奇异地褪去了所有滑稽的外衣,只剩下一个父亲掏心掏肺的笨拙爱意。

小雨嘴角那抹微弱的笑意,似乎又加深了一点点。她的小手指,极其轻微地,在爸爸的大手掌心里勾了一下。

沈振邦的身体明显一震。他立刻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急切地看向旁边连接着的仪器屏幕,然后又看向女儿的脸,巨大的惊喜和更深的痛楚在他脸上交织。他手忙脚乱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手机,颤抖着手指,点开一个界面(正是“彩虹屁AI”的管理后台),在发送框里飞快地输入着。他打字的手指抖得厉害,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通过监控画面,清晰地看到了他输入的内容,一个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 **【输入内容:】** 小雨乖,爸爸的猫叫,是不是……最好听?邦邦永远陪着你。

他按下发送键,然后紧紧攥着手机,像是攥着救命的稻草,布满血丝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女儿苍白的小脸,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充满了无声的、令人窒息的祈求。

病房里一片死寂。只有仪器规律的“嘀嗒”声在冰冷地回响。小雨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嘴角那抹好不容易才浮现的笑意,如同被风吹散的烟,悄然消失了。她的小手,安安静静地放在爸爸的手心里,再也没有一丝回应。

时间在令人心碎的寂静中一分一秒地爬过。沈振邦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最终熄灭,只剩下无边的空洞和绝望。他高大的身躯佝偻着,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耸动。他死死地咬着下唇,直到渗出血丝,才将那几乎冲破喉咙的呜咽强行压了回去。那只覆盖着女儿小手的大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青筋暴起,却始终保持着最轻柔的触碰,仿佛怕惊扰了女儿沉沉的梦境。

整个世界在我眼前模糊、旋转。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我猛地切断了监控连接,仿佛那画面是灼人的烙铁。屏幕上只剩下冰冷的代码和那个刺眼的目标ID:XY_CloudStorage_01。

原来如此。

所有的荒诞,所有的不可理喻,所有的强人所难,都有了答案。那一声声被迫的猫叫,那一条条肉麻到令人作呕的彩虹屁,那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威严背后,藏着一个父亲在绝望深渊里,用最笨拙、最可笑的方式,试图抓住女儿生命里最后一点微光的孤注一掷。“邦邦来啦”——那不是老板的命令,不是权力的游戏,那是一个父亲在死神镰刀下,给自己心爱的小女儿留下的、唯一的、带着体温的暗号。

我呆坐在工位上,显示器幽幽的光映着我毫无血色的脸。办公室里死寂无声,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冷漠地闪烁,仿佛另一个世界。脸颊冰凉一片,伸手一摸,全是湿漉漉的泪水。我什么时候哭的?不知道。

巨大的愧疚和难以言喻的悲伤像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刷着我,几乎将我溺毙。我做了什么?我自以为是的恶作剧彩蛋,我带着报复和戏谑埋下的那颗“炸弹”,在那个小小的、与病魔苦苦抗争的女孩听来,竟然是支撑她露出微笑的声音!而我,还曾无数次在心底嘲讽、咒骂,甚至因为被迫模仿那猫叫而羞耻愤怒!我的愚蠢和狭隘,此刻像一把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我僵硬地移动鼠标,重新点开了那个“彩虹屁AI”的后台管理程序。界面依旧是那副俗气的金色边框,浮夸的按钮。我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个彩蛋模块上——那个被我当初恶意命名为“恶搞_邦邦召唤术”的音频触发器。

“恶搞”两个字,此刻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眼里。

我深吸一口气,吸进满腔冰冷苦涩的空气。手指在键盘上移动,删掉了“恶搞_邦邦召唤术”这几个字。光标在输入框里闪烁着,如同我此刻混乱的心跳。我能写什么?道歉?太轻飘。祝福?太无力。任何文字,在那份沉重的父爱和渺小的生命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

最终,我只敲下了四个字,仿佛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 **【彩蛋名称:】** 小雨专属

确认。保存。

看着那行新名字,心头的巨石仿佛移开了一丝缝隙,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更广的空洞和悲伤。这微不足道的修改,能改变什么?能留住那个脆弱如蝶翼的生命吗?不能。它唯一能做的,或许只是让那个在深渊边缘徘徊的父亲,在某个瞬间,能感受到一丝微不足道的、来自陌生人的理解与敬意。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城市在沉睡,而507病房里的那场无声的战争,还在继续。我关掉电脑,最后一丝光亮熄灭,办公室彻底沉入黑暗。寂静中,似乎还能听到那声滑稽又心酸的“邦邦来啦”,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最终消散在无边的夜色里。

第二天,我几乎是踩着点踏入公司。昨夜几乎无眠,眼底一片青黑,脚步虚浮。办公室的气氛与往日并无二致,键盘的敲击声、电话的铃声、同事间低声的交谈,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仿佛昨夜窥见的那场生离死别,只是我大脑过度疲惫后产生的幻觉。

只是,当我的目光扫过那扇紧闭的、属于沈振邦的厚重木门时,心脏还是不由自主地抽紧了一下。那扇门后面,此刻是怎样的光景?

我强迫自己坐到工位上,打开电脑。屏幕亮起,繁杂的工作界面跳了出来。我点开邮箱,处理着积压的邮件,手指机械地敲击键盘,大脑却一片混沌,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冰冷的病房,飘向那张苍白的小脸,飘向那个佝偻着背的身影。

上午十点左右,办公室里依旧一派忙碌景象。我正对着一个技术文档发呆,电脑屏幕右下角,一个极其隐蔽的后台监控进程(这是我昨夜鬼使神差加上的,用于追踪“彩虹屁AI”向“XY_CloudStorage_01”发送状态的日志)突然弹出了一个微小的提示框,闪烁了一下,又迅速隐去。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我的脊椎。我几乎是屏住呼吸,动作快得带出了残影,迅速调出了那个监控日志窗口。

日志清晰地记录着:

> 【10:07:15】系统自动任务触发:发送每日问候(早安)。

> 【10:07:15】连接目标存储路径:\\\\MediCare-SRV03\Ward_Monitoring\Pediatric_Oncology\Room_507\Stream_Archive ... **失败!错误代码:404 - 路径不存在或无法访问。**

> 【10:07:15】发送任务终止。未找到有效接收端点。

路径……不存在?无法访问?

我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指尖冰凉,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微微颤抖。一个可怕的念头,像破冰而出的怪兽,狰狞地占据了我整个脑海。不……不会的……也许是医院系统维护?也许是网络波动?我拼命想找出合理的解释,但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冰冷地嘲笑我的自欺欺人。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极力克制的骚动从办公室入口处传来。我僵硬地抬起头。

只见沈振邦的助理,那位一向以冷静干练著称的年轻女人,此刻脸色苍白如纸,眼圈红肿,脚步踉跄地冲了进来。她甚至顾不上任何礼仪,径直冲向李经理的独立办公室,猛地推开门,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哭腔和破碎:“李经理!沈总…沈总他……”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来,但她的表情,她那崩溃的姿态,已经说明了一切。整个开放式办公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敲击键盘、点击鼠标的声音都消失了。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去,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沉重而令人窒息的寂静。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李经理肥胖的身影从办公室里冲出来,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慌和难以置信:“怎么了?!沈总怎么了?!”

助理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眼泪终于汹涌而出,她捂住嘴,肩膀剧烈地抽动,只是拼命地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需要再问了。答案已经写在了每个人的心里。

我猛地转回头,死死盯着电脑屏幕上那行冰冷的日志:“错误代码:404 - 路径不存在或无法访问。”

404。Not Found。

那个小小的、承载着父亲笨拙爱意和女儿微弱笑容的“路径”,永远地……不存在了。

就在这时,我电脑后台那个沉寂了一夜的“彩虹屁AI”程序,似乎终于从某种停滞中恢复过来。它忠实地执行着最后的预设指令——一条被设定在每日中午发送的、常规的问候信息。没有人工干预,没有情感判断,只有冰冷的逻辑。

一条新的发送日志,无声地跳了出来:

> 【12:00:00】系统自动任务触发:发送午间激励。

> 【12:00:00】内容生成:【沈总,午间小憩,养精蓄锐,下午再创辉煌!】 **(检测到彩蛋‘小雨专属’触发条件?条件不满足,跳过附件。)**

> 【12:00:01】备用方案启动(当主路径失效时):发送信息至预设安全邮箱(沈总私人邮箱)。

> 【12:00:01】发送成功 -> 目标邮箱:shenzhenbang@***.com | 内容:【沈总,午间小憩,养精蓄锐,下午再创辉煌!】 **附加信息(系统自动生成状态更新):[系统提示] 邦邦今天不来了。**

“邦邦今天不来了。”

这七个字,像七颗冰冷的子弹,一字一字,精准地射穿了我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侥幸。它们静静地躺在发送日志里,没有任何语气,没有任何修饰,只有程序逻辑最残酷的直白宣告。

“邦邦”——那个笨拙地学着猫叫、试图逗女儿一笑的父亲。

“今天”——一个戛然而止、再也没有明天的时间点。

“不来了”——一个永远不会再被履行的承诺。

冰冷的屏幕荧光映着我惨白的脸。办公室里彻底陷入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巨大的悲伤如同实质的海啸,无声地席卷了整个空间,压得每一个人都喘不过气。

我猛地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行刺目的文字。但无济于事。那个画面无比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寂静的病房,冰冷的仪器,屏幕上拉直的线条,还有那个蜷缩在女儿床边、被无边黑暗彻底吞噬的高大身影……他是否也收到了这条信息?这条由他亲自要求开发、如今却像命运最恶毒嘲弄般自动发送的“讣告”?

“邦邦今天不来了。”

程序冰冷的余音,在死寂的办公室上空,无声地盘旋,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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