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凶猛地砸在凯尔轿车的车顶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鼓点声，仿佛世界本身正在捶打这具钢铁躯壳。车内一片死寂，隔绝了外面混沌的雨夜，只留下皮革、枪油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气味。凯尔的手指稳定得如同手术器械，将消音器一丝丝旋紧在瓦尔特P99冰冷的枪管螺纹上，动作精确得如同呼吸。
二十七次心跳。
这是他独有的仪式。每一次任务开始前，他会在心底默数这个数字，像在清点某种冰冷的战利品。二十七次心跳后，一个名字便会被从这世界彻底抹去。车窗玻璃模糊地映出他的侧影：一张轮廓冷硬、毫无表情的脸，与窗外流动的霓虹和黑暗融为一体。今晚的名字是莉亚·陈。一张资料照片在脑中闪过：年轻、亚裔面孔、眼神里带着点学生气的茫然。又一份普通的档案，一个即将终结的普通存在。她不会听到这最后二十七下心跳。
他推开车门，冰冷的雨点瞬间扑打在脸上，带着城市尘埃的腥气。他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进目标公寓楼的安全通道。楼梯间的声控灯迟钝地亮起，又在他身后迅速熄灭，只留下狭窄空间里潮湿的霉味和自己极轻的脚步声。二十七层。他停在2704号门外。门内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哼唱声，还有刀锋切在砧板上的笃笃轻响，一种廉价而充满烟火气的日常节奏。凯尔从外套内袋取出一套精巧的工具，几不可闻的金属摩擦声后，锁舌顺从地滑开。他侧身闪入，反手将门轻轻带上，隔绝了楼道里的微光。
玄关昏暗。厨房的灯光从走廊尽头漫溢出来，将那哼唱声和切菜声放大。他无声地拔出瓦尔特P99，沉甸甸的金属握在手中，带来熟悉的掌控感。他沿着走廊的阴影移动，如同水银流淌过地面。
厨房里，莉亚·陈背对着他。她穿着宽松的灰色家居服，头发随意挽起，几缕碎发垂在白皙的颈侧。砧板上是切了一半的胡萝卜，水槽里泡着几片生菜叶子。她一边切着，一边轻轻摇晃着身体，哼的是一首他从未听过的、旋律简单的流行歌。温暖、琐碎，带着一种对即将到来的毁灭毫不知情的愚蠢。
凯尔在她身后三步之外站定。瓦尔特P99稳稳抬起，黑洞洞的枪口精确地指向她后脑与颈椎连接的那个致命点。干净利落。他喜欢这种效率。雨水在厨房的小窗上蜿蜒爬行，模糊了外面城市的灯火。
他扣下扳机。
就在扳机即将抵达临界点的那个无限微小的瞬间，莉亚·陈毫无征兆地猛地转过身来！她手中那把沾着胡萝卜碎屑的厨刀，带着一种近乎狂暴的决绝，不是刺向他，而是直直地朝着她自己裸露的左臂狠狠划了下去！
嗤啦！
一道深可见骨的裂口瞬间绽开在她的小臂上，皮肉翻卷，鲜红刺目的血如同被砸开的颜料罐，猛地喷溅而出！温热、带着浓烈铁锈味的液体，有几滴甚至溅到了凯尔持枪的手腕上，黏腻滚烫。
时间在那一刻被彻底撕裂、拉长、扭曲。凯尔的思维被这完全违反常理的自残举动狠狠撞停，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扣下了扳机，枪口爆发出沉闷的“噗”声。子弹撕裂空气，却因为莉亚突然的转身和动作变形，擦着她的额角飞过，狠狠钉入她身后的冰箱门，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而莉亚那双眼睛——就在凯尔眼前——猛地抬了起来。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疼痛，只有一种凯尔从未在猎物眼中见过的、近乎疯狂的、燃烧的得意！那双眼睛死死锁住他，瞳孔深处仿佛有漩涡在疯狂旋转。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似乎在念着什么，但那声音被淹没在凯尔自己骤然轰鸣的耳鸣和血液奔涌的巨响里。
嗡——
一股无法形容、无法抗拒的力量，如同万吨巨浪，又似亿万伏的高压电流，从那双燃烧的眼睛里咆哮着冲入凯尔的脑海！那不是物理的冲击，更像是某种更本质、更核心的东西被硬生生从灵魂的底座上连根拔起！他感觉自己被抛进了一个光怪陆离、完全失重的漩涡中心，无数尖锐的碎片——冰冷的金属、温热的血液、厨房的灯光、莉亚脸上那抹诡异的笑——疯狂地切割、搅拌着他的意识。身体的控制权瞬间被剥夺，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濒死的尖叫。世界崩解了，旋转着坠入无底的黑暗深渊。
黑暗粘稠得如同深海淤泥，沉重地包裹着他。意识像一块被撕裂的破布，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中沉浮，每一次挣扎都带来灵魂被研磨般的剧痛。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一种陌生的、被掏空般的虚弱感浸透了每一寸“存在”。左臂传来一阵阵尖锐的、撕裂般的疼痛，每一次心跳都像锤子砸在伤口上。
凯尔猛地睁开眼。
视野模糊，带着重影，像隔着一层蒙了水汽的劣质毛玻璃。天花板是陌生的，惨白一片，一盏廉价的吸顶灯散发着过于明亮的光线，刺得他眼球生疼。鼻腔里充斥着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种淡淡的、甜腻的香水味，这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不是他的地方。绝不是。
他试图撑起身体，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引发了左臂剧烈的疼痛，疼得他闷哼一声，倒抽一口冷气。他低头，看向疼痛的来源。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纤细、肤色偏白的手臂，上面缠绕着厚厚的、渗出点点血迹的白色绷带。伤口的位置……正是莉亚·陈用厨刀自残的地方！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不！这不可能！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房间里唯一能映出影像的东西——一个挂在墙角的、布满水渍的浴室门镜。镜面有些变形，但足以映照出里面那个身影。
凯尔·里德，那个顶尖的杀手，消失了。
镜子里，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湿漉漉的黑色长发凌乱地贴在苍白失血的脸上，嘴唇干裂，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惊恐和无法置信的混乱。这张脸……这张脸他太熟悉了！就在几小时前，他还在瞄准镜里确认过！莉亚·陈！镜子里的人，穿着沾了点点血迹的廉价家居服，左臂缠着绷带，正用一双属于莉亚·陈的眼睛，死死地、绝望地瞪着他！
“不……”一声嘶哑的、完全陌生的女声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带着哭腔和濒临崩溃的颤抖。这声音像一把钝刀，狠狠刮擦着他的耳膜和神经。他猛地抬手，镜中的女人也抬起那只完好的右手，颤抖着抚摸上那张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脸。光滑的皮肤，柔软的轮廓，陌生的触感……每一个细节都在尖叫着宣告一个恐怖的事实：他，凯尔·里德，被困在了莉亚·陈的身体里！
“啊——！”一声压抑不住的、混合着愤怒和恐惧的尖叫终于冲破喉咙，尖锐得几乎要撕裂声带。他发疯似的挥舞着拳头砸向镜子，镜面瞬间裂开蛛网般的纹路，将那张属于莉亚的、布满泪痕和绝望的脸分割成无数狰狞的碎片。碎片割破了他的指关节，血珠沁出来，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刺痛，却丝毫无法缓解那灭顶的恐惧和荒谬感。他瘫坐在冰冷潮湿的地砖上，粗重地喘息着，破碎的镜片映出他（她）此刻的狼狈：一个虚弱、受伤、歇斯底里的女人。
混乱的思绪像无数只疯狂的蝙蝠在脑子里冲撞。莉亚·陈！那个他视为砧板上鱼肉的普通女人！她的眼神……那最后燃烧的、疯狂得意的眼神！是她干的！一定是她用了什么邪门的方法！
必须找到她！必须夺回自己的身体！
这个念头像一根烧红的钢钎，瞬间刺穿了他的混乱和恐惧，带来一丝扭曲的清醒。他挣扎着爬起来，无视左臂的剧痛和身体的极度不适，踉跄着冲出这个狭小、肮脏的浴室，回到莉亚那个同样狭小、堆满廉价杂物的客厅。他需要武器，需要信息，需要离开这个该死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鬼地方！
他粗暴地翻找着。抽屉被拉开，里面的杂物哗啦倾倒在地上。一个破旧的帆布包。他抓过来，胡乱地将里面没用的东西倒掉，然后开始搜寻任何可能有用的东西。一点零散的现金，几张皱巴巴的票据……他抓起现金塞进裤兜。视线扫过书架，几本流行小说，一本厚重的旧书突兀地立在那里——《量子纠缠与意识迁移》，作者的名字模糊不清。凯尔的目光只在那怪异书名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他现在没时间研究这个。他的目光像鹰隼一样扫视，最终定格在床头柜抽屉里露出的一角金属冷光。
一把老旧的、但保养得还算干净的格洛克19手枪，旁边压着两个弹匣。凯尔眼中爆发出绝境逢生的光芒！他一把抓起枪，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一丝虚假的安全感。熟练地退出弹匣检查，压满子弹，咔嚓一声上膛，动作行云流水，仿佛这具陌生的身体终于找回了一点肌肉的本能。他快速将备用弹匣塞进裤兜，将枪插进家居服松垮的腰间，用外套下摆勉强盖住。动作牵扯到左臂的伤口，又是一阵钻心的疼，冷汗瞬间浸湿了额角。
他必须走。立刻！
刚冲到门边，公寓老旧的门板突然被拍得山响！声音粗暴而充满压迫感。
“莉亚·陈！开门！警察！配合调查！”
凯尔的心脏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警察！这么快？他透过猫眼往外看，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员堵在门口，表情严肃。是邻居听到了枪声和尖叫？还是……莉亚（在他的身体里）做了什么？一个更可怕的念头闪过：莉亚会不会主动报了警，把“莉亚·陈”这个身份钉死在杀人犯的位置上？
冷汗顺着鬓角滑下。硬闯？用这把格洛克？不，这具身体太虚弱了，左臂剧痛，力量估计不到原来的三成，面对两个有准备的警察，胜算渺茫。他屏住呼吸，目光急速扫视着这间狭窄的公寓。唯一的出口是门和……窗户！他猛地扭头看向客厅的窗户，外面是防火梯！
门外的拍打声更重了，伴随着严厉的警告：“莉亚·陈！最后一次警告！开门！否则我们强行进入了！”
凯尔不再犹豫，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冲向窗户。他一把拉开插销，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冰冷的雨水和狂风瞬间灌了进来。他毫不犹豫地翻了出去，冰冷的金属防火梯硌得他脚底生疼。他顾不上这些，手脚并用地往下爬，每一次动作都让左臂的伤口火烧火燎。雨水模糊了视线，铁梯湿滑冰冷。
“站住！”头顶传来警察的怒吼和窗户被推开的声音。凯尔头也不回，继续向下狂奔。两层、一层……脚终于踩到了坚硬湿滑的地面。他像一支离弦的箭，猛地冲入楼后堆满垃圾桶、弥漫着腐烂气味的阴暗小巷。污水溅湿了裤腿，老鼠被惊得吱吱乱窜。他听到头顶传来警察气急败坏的喊叫和脚步声，但他们没有立刻追下来。他不敢停留，凭着杀手对城市阴影的本能，在迷宫般的小巷里疯狂穿梭，将警笛的呜咽和追捕的喧嚣甩在身后，直至彻底淹没在滂沱的雨声和无边的黑暗中。
雨水冰冷刺骨，无情地冲刷着这条城市后巷的污秽，也冲刷着凯尔此刻附身的这具陌生躯壳。他蜷缩在一个巨大的、散发着酸腐气味的垃圾箱后面，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左臂的伤口在冰冷雨水的浸泡下，已经由剧痛转为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和灼热，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它发出无声的抗议。莉亚·陈的这具身体太弱了，失血、寒冷和巨大的精神冲击，几乎要将这脆弱的容器彻底压垮。
“呼…呼……”他粗重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垃圾腐烂的恶臭，刺激着敏感的鼻腔。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警察在追捕“莉亚·陈”，一个涉嫌严重暴力犯罪的“幸存者”。更可怕的是，他的“同行”们——那些同样在黑暗中行走的鬣狗，他们的消息灵通得可怕。莉亚·陈的公寓发生了枪击案，杀手凯尔·里德“失手”，目标“幸存”……这个消息会像瘟疫一样在特定的圈子里迅速蔓延。对于一个失手的杀手，尤其是一个像他这样知晓太多秘密的顶级杀手，组织绝不会心慈手软。他们会启动清理程序，派出“清洁工”。他现在，顶着莉亚·陈的身份，成了黑白两道共同追猎的头号目标！
必须找到自己的身体！必须找到莉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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