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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形WiFi失踪后

心动一季

不锈钢奶缸哐当一声撞在操作台上,震得几粒水珠顺着光滑的曲面滑落,砸在同样光洁的不锈钢台面上,洇开几小片深色的圆斑。苏砚的指尖拂过一只薄胎影青瓷杯的杯沿,触感冰凉细腻,像触摸着某个早已湮灭朝代里凝结的月光。这杯子在她指间流转了快四百年,釉面依旧温润如初,盛过无数种滋味,甜的、苦的、醇厚的、寡淡的,却始终盛不下时光本身。

指尖的微凉触感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嘈杂打断。

那声音并非来自现实世界,而是蛮横地在她脑海里炸开,像无数个兴奋过头的孩子在她耳边同时尖叫:“半价!半价!今天限定!老板特批!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时之砂奶茶店半价啦——!”

苏砚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视线精准地穿过操作间小小的出餐窗口,落在那个趴在临街巨大玻璃幕墙上的身影上。

新来的兼职店员林闪闪,正撅着屁股,整个人几乎要嵌进那面巨大的玻璃里。她左手抓着一块湿漉漉的抹布,右手捏着一支粗壮的红色记号笔,正以一种近乎凶狠的力道,在玻璃上涂抹着巨大的“半价”字样。笔尖划过玻璃,发出尖锐刺耳的“吱吱”声,听得人牙根发酸。午后的阳光穿过明净的玻璃,在她年轻得有些过分的侧脸上跳跃,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洋溢着一种不管不顾的生命力,如同盛夏正午灼人的阳光。她额角沁出的细密汗珠,在光线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点。

苏砚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影青瓷杯壁上收紧了一瞬。千年时光的磨砺,早已将大多数情感的棱角磨得圆润,可林闪闪这种近乎野蛮的活力,总能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破那层厚重的茧,带来一丝陌生的、带着轻微痛感的鲜活。

“闪闪,”苏砚的声音不高,却像一缕带着凉意的风,轻易穿透了店堂里播放的轻音乐和顾客的低语,稳稳递到玻璃墙那边,“我说的是‘写清楚’,不是‘拆房子’。” 她顿了顿,指尖习惯性地摩挲着杯壁细腻的纹路,“还有,我什么时候‘特批’半价了?”

玻璃墙上的林闪闪动作猛地僵住。她维持着那个撅臀的别扭姿势,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被抓包的僵硬,扭过脖子,脸上迅速堆起一个过分灿烂、带着点讨好的笑:“哎呀!老板!我这不是……嗯……战略!对,营销战略!你看这人流……” 她空着的手胡乱朝店外人来人往的商业街指了指,“多好的机会!不半价多可惜!” 她眼神乱飘,就是不敢对上苏之砚隔着玻璃看过来的目光。

苏砚没再说什么,只是收回目光,垂眸,继续用一块柔软的细绒布擦拭手中那只承载了太多时光重量的杯子。林闪闪身上那种格格不入的气息,以及她那些“神出鬼没”的小把戏,她并非毫无察觉。这姑娘像一颗误入古旧钟表店的彩色弹珠,带着格格不入的喧闹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新”气,在苏砚凝固了千年的时光河流里,激起一圈圈不大不小的涟漪。

“老板!三号桌的‘刹那’好了没?客人催啦!” 林闪闪的声音带着点风风火火的急躁,人还在玻璃墙那边,声音却清晰地传到了操作间。

苏砚将那只擦拭得光可鉴人的影青杯放在出餐台上,端起旁边刚刚调好的饮品——淡金色的茶汤里沉着几粒饱满的枸杞,杯壁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散发着一种奇特的、混合着熟透果香与清冽茶韵的冷冽气息。这是“刹那”,她店里最贵也最神秘的单品。

她刚把杯子放下,一道身影就卷着风冲了过来。林闪闪一把抓起杯子,转身就朝三号桌的方向快步走去。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

苏砚的目光随意地扫过林闪闪刚才趴着写字的玻璃区域。巨大的“半价”字样旁边,又多了几行细小却异常清晰的红字,像是某种随性的涂鸦,又带着点孩子气的执拗:

“老板泡茶像古董花瓶!”

“可惜是唐三彩——掉漆的那种!”

“今天第3次想偷吃红豆!忍住!”

“隔壁咖啡店小哥的围裙…好丑!”

苏砚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微小弧度。掉漆的唐三彩?倒是……贴切。千年岁月,再精美的釉彩也难免磨损剥落。

就在这时,林闪闪端着空托盘风一样旋回收银台。她刚放下托盘,眉头就皱了起来,小巧的鼻子用力嗅了嗅,像只警觉的小动物:“老板!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糊味儿?”

苏砚也捕捉到了空气中那丝极其细微的、蛋白质烧焦的独特气味。源头似乎就在店里。她的视线扫过略显拥挤的店堂。

“哎呀!我的包!” 一声尖利的惊叫陡然响起。靠近角落的一个年轻女孩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惊慌失措地看着自己放在邻座空位上的名牌托特包。一缕细细的、带着焦糊味的白烟,正从包口袅袅升起。

女孩手忙脚乱地拉开包链,一股更浓的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她慌乱地从里面掏出一个最新款的智能手机——那手机的金属边框和屏幕边缘正散发着惊人的热量,白色的烟雾正是从手机内部元件烧毁处冒出来的。

“我的天!怎么会这样!刚买的!” 女孩急得快哭出来,徒劳地想把那烫手的玩意儿扔在桌上,又怕砸坏桌面。周围的顾客纷纷侧目,带着好奇和一丝不安。

苏砚正要上前,身边的林闪闪却像一支离弦的箭,瞬间就冲到了那张桌子旁。她动作快得惊人,几乎是眨眼间就从操作台后面消失了。

“别碰!烫!” 林闪闪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一把按住女孩想去抓手机的手。她目光锐利地扫过那只冒烟的“凶器”,又飞快地瞥了一眼女孩放在桌角、插着充电宝的另一个电子设备,脱口而出:“是不是用了杂牌快充头?电压不稳,主板烧了!这玩意儿现在就是个小型炸弹,赶紧处理掉!”

她一边说,一边动作麻利地从旁边一张空桌上抄起一个厚实的、装过冷饮的塑料杯。只见她极其精准地用杯底“啪”地一声盖住了那部滋滋作响、不断散发热量和焦糊味的手机,像扣住一只危险的虫子。然后,她端起那个简易的“封印容器”,脚下生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几步就冲到了店门外的大型分类垃圾桶旁,毫不犹豫地将整个杯子连同里面的“危险品”一起丢了进去。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从发现问题到“排爆”完成,不超过十秒钟。

苏砚缓步走到店门口,看着林闪闪拍拍手,一脸“搞定收工”的轻松表情走回来。空气中那股令人不安的焦糊味果然淡了许多。

“你……” 苏砚看着林闪闪,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对电子产品很了解?”

林闪闪脚步一顿,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随即又像没事人一样绽开:“啊?哦!略懂略懂!现在谁还没点常识嘛!老板你看,危机解除!” 她有些夸张地张开手臂,展示着恢复平静的店堂,然后飞快地溜回收银台后面,拿起那块红笔,又开始对着玻璃墙琢磨起来,仿佛刚才那电光石火的一幕从未发生。

苏砚的目光落在林闪闪的背影上,又缓缓移向那面巨大的玻璃幕墙。阳光透过玻璃,将林闪闪新写上去的一行红字照得格外清晰:“老板,我觉得我们需要个消防演习!” 字迹旁边,还画了一个歪歪扭扭、喷着火苗的小人。苏砚沉默着,千年沉淀的直觉告诉她,林闪闪的“略懂”,恐怕远不止于此。那近乎非人的速度和精准的判断力,还有那种面对突发状况时过于熟练的镇定,都指向一个她不陌生的领域——时间的异数。

那天之后,苏砚的观察变得更为细致。林闪闪的“神出鬼没”不再是偶尔的惊喜,而成了某种确凿的证据。

外卖高峰时段,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苏砚刚将一杯标注着“极光”的特调饮品封好口,林闪闪的身影就“唰”地出现在取餐台前,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老板,‘极光’好了?三公里外那栋写字楼顶层,对吧?交给我!” 话音未落,她抓起打包袋,转身就冲进后门的小巷。苏砚的目光追随着她。仅仅过了不到三分钟——一个即使在午间空旷小巷奔跑也绝不可能完成的往返时间——林闪闪的身影又“唰”地出现在后门口,微微喘着气,额角挂着细密的汗珠,但神情却轻松得像只是去隔壁打了个转。

“搞定!客人说冰块化得刚刚好!” 她得意地扬了扬手机上的送达确认,随即又风风火火地投入下一单。

苏砚站在操作台后,清洗着雪克杯,水流声哗哗作响。她的视线扫过收银台下方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原本属于林闪闪的背包拉链,悄悄开着一道缝隙,露出了里面一角——那是一个极其轻薄的平板电脑,屏幕还亮着微光,上面显示的赫然是……一份复杂的量子物理期刊论文摘要?屏幕的光映在苏砚深潭般的眼底,没有波澜,只有一种近乎叹息的了然。又一个迷失在时间罅隙里的同类吗?只是,她似乎还远未学会如何完美地隐藏自己。

这认知并未带来多少同类的亲近感,反而像投入古井的一颗小石子,激起的涟漪深处,藏着更深的疏离和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

傍晚,金色的夕阳余晖慵懒地涂抹在“时之砂”巨大的玻璃幕墙上。忙碌了一天的喧嚣渐渐沉淀下来。林闪闪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收拾东西离开,而是抱着膝盖,蜷坐在玻璃墙前的高脚凳上。她手里捏着那支红色记号笔,对着玻璃上那些层层叠叠、或大或小的字迹发呆。晚霞的光透过玻璃,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也照亮了她侧脸上一种近乎脆弱的迷茫,与白天那个活力四射、风风火火的女孩判若两人。

苏砚擦拭着吧台,动作轻缓。她的目光掠过林闪闪单薄的背影,最终定格在玻璃墙的某个角落。那里,在一堆“红豆加倍”、“老板好凶(划掉)好美”的涂鸦中间,一行新的、小小的红字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能量剩余:18%…好烦。”

苏砚擦拭吧台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能量?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这个词,在她漫长的生命里,通常只与那些最古老、最本质的禁忌力量相连。

“还不走?” 苏砚开口,声音在空旷下来的店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闪闪像是被惊醒,猛地回过神,转过头,脸上那种迷茫迅速褪去,又换上那种招牌的、活力过剩的笑容:“啊!老板!这就走!我在想明天写点什么好玩的呢!” 她跳下高脚凳,动作麻利地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将那支红笔随意地插进围裙口袋,“对了老板,明天我想请半天假哦!有点…嗯…私人事情!” 她的笑容依旧灿烂,但眼神却飞快地闪烁了一下,避开了苏砚的目光。

“嗯。” 苏砚淡淡应了一声,没有追问,只是继续着擦拭的动作,仿佛那光洁的吧台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林闪闪抓起背包,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奶茶店,玻璃门在她身后叮当作响,隔绝了外面渐沉的暮色。店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苏砚一个人,和那些凝固在玻璃上的、属于林闪闪的、鲜活的、带着温度的字迹。

苏砚缓缓放下手中的抹布,走到那面巨大的玻璃墙前。夕阳最后的余晖将那些红色的字迹映得如同燃烧的火焰。她的指尖,带着千年时光沉淀下的微凉,轻轻拂过“能量剩余:18%…好烦”那几个字。指腹下是光滑冰冷的玻璃触感,但那几个字,却仿佛带着一种微弱却真实的温度,透过指尖,传递上来一种极其陌生的、带着重量感的烦忧。

她静静站着,像一尊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雕塑。千年岁月教会她最深刻的道理,便是保持距离。那些炽热鲜活的,终究会冷却、会熄灭、会归于尘土。靠近,只会徒增磨损,如同她指尖下那只影青瓷杯上,再小心呵护也无可避免的细微划痕。她早已习惯了这凝固的孤独,像深海之下的礁石。

林闪闪,这颗闯入她冰冷水域的彩色弹珠,太过明亮,也太易碎了。那行关于“能量”的烦恼,像一根无形的线,悄然缠绕上来,带来一丝她几乎遗忘的、名为“担忧”的沉重。

这感觉,并不好。

第二天下午,林闪闪果然没有出现。店里的空气似乎都沉滞了几分,连午后惯常的喧嚣也显得有气无力。苏砚独自应对着客流,动作依旧行云流水,千年时光早已将效率刻入本能。只是偶尔,她的目光会下意识地扫过那面巨大的玻璃墙,扫过那些鲜红的字迹,以及墙前那张空着的高脚凳。

直到傍晚时分,那扇玻璃门才被用力推开,撞响了悬挂的风铃。林闪闪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脸上带着运动后的潮红,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燃着两簇小小的火焰。

“老板!我回来啦!” 她声音响亮,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直奔收银台后的储物柜,从自己的背包里翻找着什么。

苏砚正在给一位熟客调制“刹那”,闻言只是抬了抬眼:“事情办完了?”

“办完了!办完了!” 林闪闪头也不抬,语气雀跃,“而且超——顺利!简直走了大运!” 她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用旧报纸随意包裹的小包裹,小心翼翼地打开几层,露出里面一个毫不起眼的、灰扑扑的陶土小罐子,罐口用某种粗糙的植物纤维塞着。一股极其微弱、若有似无的奇异气息从那罐子里逸散出来,像某种沉睡的矿物在缓慢苏醒,带着点尘土和阳光暴晒后的干涩感。

苏砚握着量杯的手,猛地一顿。冰凉的金属杯壁瞬间传来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一路蔓延至心脏。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那颗沉寂了太久的心脏,突兀地、沉重地搏动了一下。

那是……“时之砂”?

一种极其古老、只存在于时间罅隙或某些特殊时空节点附近、蕴含着微弱时间能量的原始矿物。对普通人而言,它可能只是一块有特殊气味的石头,但对她们这样的存在而言,却是极其稀有、能补充或稳定自身“能量”的东西。

林闪闪献宝似的捧着那个灰扑扑的小罐子,凑到苏砚面前,献宝似的晃了晃:“老板你看!我在城南那个老旧的旧货市场淘到的!那个摊主老头不识货,当添头白送我的!嘿嘿,我就说今天运气爆棚吧!” 她笑得眉眼弯弯,像个中了头奖的孩子,“有了这个,我的‘小电驴’就能再撑好久啦!” 她用了“小电驴”这个蹩脚的比喻,试图掩盖那罐子里散发出的、只有同类才能清晰感知的、微弱却真实的能量波动。

苏砚的目光落在那个粗糙的陶土罐上,又缓缓移向林闪闪因兴奋而熠熠生辉的脸庞。那笑容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喜悦。苏砚的指尖在冰冷的量杯壁上收紧,指节微微泛白。她沉默了几秒,最终只是淡淡地开口,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嗯。收好。”

她垂下眼帘,继续专注地往量杯里注入淡金色的茶汤,动作稳定如初,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凝滞从未发生。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那片冻结了千年的冰层,似乎被那颗彩色弹珠莽撞地撞了一下,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却足以惊心动魄的裂响。

林闪闪似乎完全没察觉到苏砚那一瞬间的异样。她宝贝似的把那个陶土小罐子重新包好,塞进自己背包最里层,还用力拍了拍,然后像只充满电的小陀螺,立刻活力四射地投入到工作中,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哼起了不成调的流行歌。

苏砚将调好的“刹那”递给客人。杯壁凝结的水珠沿着她微凉的指尖滑落。她看着林闪闪忙碌的、轻盈的背影,看着她哼着歌在玻璃墙上又添了几个歪歪扭扭的笑脸。那罐“时之砂”的气息,像一个微弱的信号,固执地萦绕在空气里。苏砚第一次感到,这凝固了千年的时光,似乎正被一种她无法掌控的力量,缓慢地、不可逆转地搅动起来。这感觉,陌生得让她心生警惕,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危险的引力。

日子在奶茶的甜香与玻璃墙上不断增添的红色涂鸦中滑过。林闪闪依旧风风火火,依旧用着她那“人形WiFi”般的瞬移能力处理着各种麻烦,依旧热衷于在玻璃墙上留下各种或吐槽或天马行空的字句。那罐“时之砂”被她珍而重之地藏好,偶尔工作间隙,她会偷偷摸一下背包确认它的存在,嘴角勾起一个安心的弧度。苏砚依旧沉静,像深潭的水,只是那潭水的表面,似乎多了几道因风而起的、细微的涟漪。

直到一个闷热的午后。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一丝风也没有。商业街的喧嚣声浪被这沉闷的天气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无精打采的嗡鸣。苏砚正在清洗一批新到的玻璃杯,水流声哗哗作响,是店里唯一清晰的声音。

突然,一阵极其尖锐、凄厉的消防车警笛声由远及近,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猛地撕裂了午后的沉闷!那声音并非一辆,而是连绵不绝,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紧迫感,迅速逼近!

店里的客人和店员都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门外。

“天啊!看那边!” 一个靠近玻璃墙的客人失声惊叫起来,手指颤抖着指向街对面。

苏砚猛地抬头。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只见街对面一栋有些年头的老旧居民楼中段,一股浓烈得发黑的烟柱正滚滚涌出某个窗口,紧接着,刺眼的橘红色火舌猛地舔舐而出,贪婪地向上攀爬!那火势蔓延的速度快得惊人,转眼间就吞噬了小半个窗口!浓烟如同狰狞的巨兽,迅速弥漫开来,遮蔽了那片天空。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惊呼声、哭喊声、奔跑的脚步声乱成一片。街上的人潮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惊恐地向外扩散。消防车刺耳的警笛声已近在咫尺,红蓝爆闪的光疯狂地切割着混乱的空气。

“有孩子!那窗口!有个小孩!” 又一个带着哭腔的尖叫刺破混乱。

苏砚的目光瞬间锁定了浓烟火光中的那个窗口——三楼!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趴在着火的窗框上,被浓烟呛得剧烈咳嗽,小小的身体在浓烟和火焰的包围中显得那么无助,随时可能被吞噬!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瞬间,苏砚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抹熟悉的影子!

是林闪闪!

她像一道离弦的箭,以一种超越人类极限的速度,从“时之砂”的店门内冲了出去!她的目标无比明确——那栋着火的老楼!她纤细的身影在混乱惊恐、向外奔逃的人流中逆流而上,快得像一道撕裂空气的流光!

“闪闪!回来!” 苏砚的厉喝第一次失去了千年沉淀的平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急,脱口而出!

但林闪闪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老楼黑黢黢、正不断涌出浓烟的单元门入口。

时间在那一刻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刀尖上碾过。苏砚站在巨大的玻璃墙后,千年凝固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紧。她清晰地“看见”了——并非用眼睛,而是用那沉淀了太久的、对时空波动的本能感知。

第一次微弱的空间涟漪在楼内某个位置荡开。

紧接着,是第二次,位置发生了明显的移动,更靠近那个起火的窗口。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每一次瞬移的空间涟漪都清晰得如同投入她心湖的石子,带着林闪闪独特的气息,但也一次比一次微弱、滞涩!那涟漪传递出的,是能量被疯狂压榨、抽取、逼近枯竭边缘的颤抖!

第六次…第七次…第八次……每一次波动都让苏砚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一下。冰冷,顺着脊椎蔓延。

终于!第九次微弱的空间波动在单元门口的位置荡开!

浓烟滚滚的楼道口,林闪闪的身影如同破麻袋般踉跄着冲了出来!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被熏得满脸乌黑、吓得连哭都忘了的小男孩!她的脸色是一种可怕的、近乎透明的惨白,嘴唇干裂发紫,额头上全是冷汗,头发被汗水浸透贴在脸上,整个人剧烈地颤抖着,全靠一股意志力支撑着没有倒下。她冲出单元门的瞬间,脚下就是一个巨大的趔趄,几乎抱着孩子一起栽倒在地!

“孩子!孩子救出来了!” 人群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呼喊。

消防员和警察立刻冲上去,从林闪闪几乎脱力的手臂中接过了那个吓懵了的孩子。林闪闪的身体晃了晃,失去了支撑,软软地向后倒去,靠在了单元门旁冰冷肮脏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像破旧风箱在拉扯,胸脯剧烈起伏,汗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在地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她的眼神都有些涣散了。

苏砚隔着玻璃墙和混乱的人群,清晰地看到林闪闪的状态。那绝不仅仅是体力透支,那是核心能量被彻底榨干、濒临崩溃边缘的征兆!她猛地推开店门,就要冲过去。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异变陡生!

几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商务车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无声而迅猛地穿过混乱的现场外围,精准地停在了老楼单元门口附近。车门几乎是同时打开,跳下来七八个穿着深色便装、动作干练利落的男人。他们的表情异常冷硬,眼神锐利如鹰隼,身上散发着一种与周围混乱救援格格不入的、冰冷的秩序感。

为首的一个中年男人,面容刻板,眼神没有任何温度,径直走向靠着墙壁、虚弱得几乎站不住的林闪闪。他亮出一个黑色封皮、印着复杂徽记的证件,在惊魂未定的林闪闪眼前快速晃了一下,声音低沉而毫无波澜,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林闪闪?我们是时空异常事件管理局第七行动组。你涉嫌非法使用高危时空能力,扰乱社会秩序,并暴露自身异常属性。根据《时空安全基本法》第三章第七条,现对你实施紧急管制收容。请配合调查,不要做无谓抵抗。” 他的目光扫过林闪闪惨白的脸和虚脱的身体,没有丝毫动容,如同在宣读一份冰冷的机器指令。

话音未落,他身后两名同样面无表情的组员已经上前,一左一右,动作看似平常,却蕴含着极强的控制力,轻易地架住了林闪闪几乎无法支撑的身体。

林闪闪猛地抬起头,涣散的眼神瞬间因为极度的惊骇和愤怒而凝聚起来,但身体被抽干般的虚弱让她连挣扎都显得徒劳而微弱。“放开我!我只是救人!你们……” 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恐惧。

“一切解释,留待审查期间陈述。” 为首的男人冷漠地打断她,挥了挥手。架住林闪闪的两人立刻半强制地拖着她,迅速走向那辆如同黑色棺材般的商务车。她的挣扎在对方绝对的力量和控制技巧面前,如同蚍蜉撼树。

周围的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一时间竟无人上前阻拦。消防员和警察似乎也接到了某种示意,只是沉默地看着,眼神复杂。

林闪闪被粗暴地塞进了中间那辆商务车的后座。车门关闭的沉闷声响,如同沉重的棺盖落下。

苏砚的脚步,在推开店门冲出去几步后,硬生生地钉在了原地。她隔着混乱、隔着惊恐的人群、隔着弥漫的烟尘,清晰地看到了林闪闪被塞进车里的最后一幕。女孩那双总是亮得惊人的眼睛,在车门关闭前的刹那,穿透了混乱的空气,猛地朝“时之砂”的方向望了过来!

那双眼睛里,没有求救,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燃烧到极致后的疲惫,一种早知如此的悲凉,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诀别。

车门“嘭”地一声,彻底隔绝了内外。

几辆黑色商务车没有鸣笛,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如同幽灵般迅速驶离了混乱的现场,汇入街上的车流,转眼消失不见。只留下刺鼻的焦糊味、未散的浓烟、喧哗的人群,以及那栋依旧冒着黑烟的老楼。

苏砚站在原地,午后的阳光毫无温度地洒在她身上。喧嚣的声浪、消防车的警笛、人群的议论……一切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她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无声的真空里。

风穿过混乱的街道,带来燃烧后的灰烬气息,冰冷地扑打在她的脸上。她看着那几辆车消失的方向,千年时光凝固成的外壳,似乎在这一刻出现了无数细密的裂纹。一种极其陌生的、冰冷的、名为“无能为力”的洪流,正顺着那些裂纹,汹涌地倒灌进来,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像个关节生锈的木偶,一步一步走回“时之砂”。玻璃门在她身后合上,隔绝了外面那个混乱的世界,也将一种死寂的冰冷彻底锁在了店内。

她的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牵引,投向了收银台下方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那是林闪闪存放私人物品的地方。

一个极其简陋的硬壳笔记本,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被随意地塞在角落的缝隙里,只露出一小角。那不起眼的模样,像极了它那个总是咋咋呼呼、却又在某些时刻异常敏锐的主人刻意隐藏的某种东西。

苏砚走了过去,动作有些滞涩。她蹲下身,手指触碰到那粗糙的硬壳封面,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迟疑,将它抽了出来。封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几道被锐器划过的痕迹。

翻开第一页,熟悉的、带着点潦草却充满个人风格的笔迹瞬间撞入眼帘。不是写在玻璃墙上那种张扬的大字,而是挤挤挨挨地填满了每一寸空白,充满了跳跃的思绪和藏不住的吐槽欲:

“第一天!这店名‘时之砂’…啧,老板肯定是个重度中二病!不过奶茶真香!偷偷舔了口杯沿…(划掉)”

“老板擦杯子的样子…像博物馆里那种超贵的、碰一下保安就会冲过来的古董花瓶!漂亮,但冷冰冰的。”

“补充:仔细看,更像唐三彩!掉漆的那种!哈哈哈哈!(旁边画了个掉漆的哭脸花瓶)”

“今天第N次想瞬移回家睡午觉!忍住!能量宝贵!(画了个哭唧唧的小人)”

“隔壁咖啡店小哥的围裙真的好丑!像块抹布!他居然还天天换不同颜色的丑抹布!人类审美真迷!(画了三个不同颜色的抹布围裙小人)”

“能量又掉了1%…烦!那个旧货市场老头到底什么时候来!他摊子上那块‘石头’感觉好顶饿啊!”

“老板今天对我笑了一下?错觉?还是我眼花了?(旁边画了个大大的问号和一只瞪圆的眼睛)”

“又看老板泡‘刹那’…动作慢得像在举行什么神秘仪式…但…有点好看?(字迹突然变小,有点扭捏)”

“能量剩余:18%…好烦。希望老头明天来。”

“淘到宝了!白嫖万岁!老板好像…认出来了?她眼神好吓人!(画了个瑟瑟发抖的小人)”

“能量满格!芜湖!感觉能绕着地球瞬移三圈!(画了个叉腰大笑的小人)”

“老板泡茶的样子…好像没那么像掉漆的唐三彩了?(字迹有点犹豫)”

“今天救了个烧坏的手机!老板问我懂不懂…吓死!还好我机智!(画了个擦汗的小人)”

“能量剩余:82%…希望用不到。但感觉…待在这里,好像也没那么急着要‘能量’了?(字迹很轻)”

苏砚一页一页地翻过。那些鲜活的、带着温度的吐槽、烦恼和小小的喜悦,像无数根细密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那颗被千年寒冰包裹的心脏上。冰层在无声地碎裂。

翻到最后一页,纸张的触感有些不同。那里没有文字,只是贴着一张东西。

一张泛黄、卷边的老式手写外卖单。纸张粗糙,印刷模糊,上面用蓝色圆珠笔写着潦草的地址和一份早已消失在菜单上的“珍珠奶绿”,落款时间是……十一年前。

苏砚的目光凝固在那张单子上。十一年前…那时,这条街的格局还完全不同,“时之砂”也才刚刚在这里落脚不久。这单子,怎么会……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捻起那张薄薄的、脆弱的外卖单,将它翻了过来。

外卖单粗糙的背面,用同一支蓝色圆珠笔,写着一行字。那字迹不同于笔记本里的跳脱,也不同于玻璃墙上的张扬,而是带着一种疲惫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后的平静,甚至透着一丝淡淡的温柔:

“原来永生者也会怕孤独啊…笨蛋,我早知道你是同类了。”

字迹的墨水有些洇开,像是写字的人,手曾不稳地颤抖过。

轰——

一股无形的、足以掀翻灵魂的巨浪,在苏砚凝固了千年的意识深处轰然炸开!那坚不可摧的、用时光和疏离浇筑的堤坝,在这一行平静的字迹面前,脆弱得如同沙堡,瞬间被冲垮!

十一年前…那张外卖单…

原来,那颗彩色的弹珠,并非误入。她从一开始,就是带着目的,循着同类微弱的气息,撞进这片凝固的深水。她所有的咋呼、所有的吐槽、所有写在玻璃墙上的“半价”、所有关于“唐三彩”的玩笑、所有偷偷的观察…都是刻意的靠近!她早就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

“笨蛋…” 苏砚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念出了纸上的那个词。指尖下粗糙的纸张边缘,像刀子一样割着皮肤。

就在这时,店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悬挂的风铃发出一阵急促的叮当乱响。

苏砚猛地抬头,眼底深处那翻江倒海般的剧震还未来得及完全敛去。

进来的不是客人。

是两个穿着深色夹克、面容刻板、眼神锐利如鹰隼的男人。他们身上那种冰冷的、秩序化的气息,与方才带走林闪闪的那些人如出一辙。其中一人,苏砚甚至有些模糊的印象——似乎不久前,还以普通顾客的身份,在店里点过一杯最普通的咖啡,坐在角落安静地喝完。

为首的男人径直走到收银台前,无视了苏砚瞬间变得无比冰冷的眼神。他同样亮出一个印着复杂徽记的黑色证件,声音如同金属摩擦,没有任何感情起伏:

“苏砚女士?我们是时空异常事件管理局第七行动组。关于你的店员林闪闪涉嫌非法使用高危时空能力一案,需要你配合我们,提供一些必要的信息,并协助后续调查。请跟我们走一趟。” 他的目光扫过苏砚手中那张泛黄的外卖单,眼神没有任何变化,仿佛那只是一张无关紧要的废纸。

苏砚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那张写着“笨蛋”的外卖单,轻轻合进了那本硬壳笔记里。她的动作很慢,每一个细微的关节移动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仿佛不是在合上一张纸,而是在合上一具看不见的棺盖。

她抬起头,看向那两个冰冷的执行者。千年的时光,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沉淀在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最底层。此刻,那潭水表面只剩下一种死寂的平静,比万载玄冰更冷,比无星之夜更暗。

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那动作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沉重。她拿起那本合拢的、藏着最后秘密和诀别的笔记本,将它轻轻放在吧台最显眼的位置,仿佛那是一个等待被开启的祭坛。

然后,她绕过收银台,步伐稳定,没有一丝迟疑,朝着那扇敞开的、通往未知冰冷的店门走去。午后的阳光穿过巨大的玻璃幕墙,将她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孤寂而沉默。

就在她即将踏出店门的那一刻,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视线,最后一次投向那面巨大的、写满了红色字迹的玻璃幕墙。

阳光正好。

在那片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涂鸦海洋里——那些“半价”、“红豆加倍”、“老板好凶(划掉)好美”、“隔壁围裙好丑”——在最下方、靠近墙角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行新的、小小的红色字迹,在阳光的照射下,像一道新鲜却注定无法愈合的伤口,刺痛了她的眼睛:

“别改配方 等我回来”。

字迹的末尾,还画了一个歪歪扭扭、带着笑脸的小小爱心。

风铃在她身后叮当作响,清脆得残忍。

苏砚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了千分之一秒的永恒,然后,再无留恋地转过身。

玻璃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合拢。

阳光依旧灿烂,穿过巨大的玻璃,落在那本静静躺在吧台上的硬壳笔记本上,也落在那行“等我回来”的红色字迹上,将它们照得温暖而明亮,如同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甜蜜而残酷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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