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询问室没有窗户,只有惨白刺眼的光线从头顶倾泻而下,将空气都染上了一层消毒水般的死寂。墙壁是吸音的材质,吞噬着一切细微的声响,只剩下自己血液在耳膜里鼓动的沉闷回音。
苏砚坐在一张冰冷的金属椅上,对面是那个面容刻板的第七行动组组长。他面前摊开着一份薄薄的档案,上面贴着林闪闪入职时那张笑得没心没肺的一寸照。
“苏女士,我们需要了解林闪闪在你店里的所有异常行为细节。”组长的声音平板无波,像在宣读一份商品说明书,“她的瞬移能力使用频率、范围、能量来源,以及你对此的知情程度。隐瞒,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苏砚的目光落在那张照片上。照片里的林闪闪,眼神明亮,带着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她沉默着,千年时光赋予她的,不仅仅是漫长的生命,还有如何在审视的目光下保持绝对的静默。她知道,任何关于“时之砂”、关于她自身感知的言语,都会成为刺向林闪闪更深的利刃,也将彻底暴露她自己。此刻的沉默,是她能为那颗短暂照亮过她的彩色弹珠,所做的最后一道屏障。
“她是个手脚麻利的店员,”苏砚开口,声音像深潭不起波澜的水,“偶尔动作快些,年轻人,精力旺盛。” 她避开了所有关键点,只陈述着最表象的事实,如同描述一个最普通的员工。
组长锐利的眼神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评估她话语的可信度。他没有追问,只是将一份文件推到苏砚面前:“签字。关于你知晓店员存在异常行为但未及时上报的‘观察期协议’。为期一年,期间你的活动将受到一定限制,时空管理局有权随时核查你的状态和行踪。如有违反,后果自负。”
“观察期”三个字,像冰冷的镣铐。苏砚的目光扫过文件上密密麻麻的条款,最终停留在签字栏。她拿起笔,指尖冰凉,签下了那个承载了千年重量的名字——苏砚。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命运的判决。
没有更多的讯问。她被带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空间。走出那栋没有任何标识的灰色大楼时,午后的阳光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空气里弥漫着城市特有的尘埃和尾气的味道,喧闹的市声重新涌入耳中,却显得异常遥远和嘈杂。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栋沉默的建筑,它像一个巨大的、吞噬活物的金属坟墓。林闪闪就在里面,在那个冰冷、没有阳光的“收容区”。
回到“时之砂”,推开玻璃门,风铃叮当作响,声音清脆得有些刺耳。店里空无一人,空气里还残留着昨日奶茶的甜香,混合着一种人去楼空的寂寥。巨大的玻璃幕墙沉默地矗立着,上面那些鲜红的、张扬的、属于林闪闪的字迹,像凝固的血液,又像燃烧殆尽的火焰余烬,刺痛着她的眼睛。
“半价”、“红豆加倍”、“老板好凶(划掉)好美”、“隔壁围裙好丑”、“老板泡茶像掉漆的唐三彩”、“能量剩余:18%…好烦”、“别改配方 等我回来”……还有那个歪歪扭扭的笑脸爱心。
苏砚缓缓走到玻璃墙前。千年来,她见过无数繁华落尽,无数生命凋零,早已习惯了尘埃落定后的死寂。但这一次,这满墙鲜活的“遗言”,却像无数根烧红的针,扎进她早已麻木的感官。她抬起手,指尖带着千年沉淀的微凉,轻轻拂过“等我回来”那几个字。冰冷的玻璃触感下,仿佛还残留着林闪闪写下它们时,指尖那一点带着期盼的温度。
“笨蛋……” 她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消散在寂静的空气里。那颗莽撞的彩色弹珠,终究还是碎在了她凝固的深水里。
日子在“观察期”的阴影下缓慢爬行。苏砚独自经营着“时之砂”,动作依旧精准优雅,如同设定好的程序。只是那面巨大的玻璃幕墙,被她彻底清洗干净了。水汽蒸腾,抹布擦过,那些鲜红的、吵闹的、带着生命温度的字迹,连同那个小小的爱心,一点点消失,露出玻璃原本冰冷通透的本质。阳光毫无阻碍地照射进来,店里明亮得近乎空旷,也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
她再也没有调制过“刹那”。那承载着时间冷冽气息的饮品,连同它需要的特殊器皿,都被她锁进了最深的柜子。菜单上,属于它的位置,只剩下一个突兀的空白。
偶尔,会有穿着深色便装、面无表情的人在客流高峰时走进来,点一杯最普通的奶茶,坐在角落,目光像无形的探针,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苏砚视若无睹,只是专注地清洗着杯子,水流哗哗,一遍又一遍,仿佛要洗去某种无形的污迹。
时间管理局的“观察期”如同一根无形的绳索,勒紧了她生活的每一寸空间。她无法离开这座城市,行踪被无形的网络监控,任何异常的时空波动都可能引来盘查。千年岁月里精心构筑的、如同深海礁石般的隐匿生活,被彻底打破。她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蝴蝶,暴露在审视的目光下,每一寸属于“异类”的纹理都被放大检视。
半年后一个阴沉的下午,雨丝细密地敲打着玻璃幕墙,留下蜿蜒的水痕。店门被推开,带进一股湿冷的潮气。
进来的不是顾客,也不是监视者。
是一个穿着黑色职业套装、妆容精致却难掩眉宇间疲惫的中年女人。她的眉眼轮廓,与林闪闪有几分依稀的相似,只是被生活的重担和此刻巨大的悲伤压得失去了光彩。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不大的帆布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请问…是苏砚苏老板吗?”女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不确定和深重的悲伤。
苏砚停下了擦拭杯子的动作,抬起头。不需要询问,一种血缘带来的直觉让她瞬间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我是。”苏砚的声音很平静。
女人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那个帆布包轻轻放在吧台上:“我是林闪闪的妈妈……他们…管理局的人通知我了。”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强忍着泪水,“他们说…闪闪她…能量核心在之前的救援中已经严重透支,加上收容环境对…对她这种不稳定时空体的‘安抚’措施……她没能撑过去……就在前天晚上……”
“安抚措施”……苏砚的指尖在吧台冰冷的台面上轻轻划过。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强力的时空稳定场,对于能量枯竭、本身又属于“穿越者”这种不稳定存在的林闪闪来说,无异于慢性毒药,会加速她自身时空结构的崩解。
女人颤抖着手,从帆布包里拿出几样东西,小心翼翼地推给苏砚:“这是…他们允许我带出来的,闪闪留在收容区的一点东西……他们说…也许您……” 她说不下去了,眼泪终于滚落下来,砸在光洁的吧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东西很少:一支用旧了的红色记号笔,笔帽上还沾着一点干涸的红色颜料;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磨损的纸片。
苏砚的目光落在纸片上。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将它展开。
纸上没有文字。只有一幅用那支红笔画的、线条简单的涂鸦。
画的是“时之砂”那面巨大的玻璃幕墙。墙前,一个火柴人叉着腰,得意洋洋地笑着(旁边标注:老板!),另一个火柴人则撅着屁股,正奋力地在玻璃上画着一个巨大的“半价”字样(标注:我!)。画得歪歪扭扭,充满了林闪闪特有的那种笨拙又生动的风格。在画的角落,还有一行小小的、挤在一起的、几乎看不清的红色小字:
“奶茶半价!老板请客!等我回来吃垮你! (^▽^)ノ”
看着那熟悉的、带着点孩子气的笔触和那个笑脸符号,苏砚凝固了千年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被投入滚烫的熔岩里。剧烈的、陌生的疼痛瞬间撕裂了那层厚重的冰壳,让她几乎无法呼吸。指尖下的纸张粗糙的触感,此刻却像烙铁般灼热。
林闪闪的妈妈还在低低啜泣着诉说,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不解和悲痛:“…她以前总说些奇怪的话,什么能量不够了,什么要找个地方充电……我以为她小孩子看科幻片看多了……她总说在您这里打工很开心,说您虽然不爱说话,但是个好人……她最后…最后……”
苏砚默默地听着,视线却无法从那幅小小的涂鸦上移开。那颗彩色弹珠碎裂时的声响,仿佛在她灵魂深处轰鸣。她将那张画着笑脸和“半价”的涂鸦纸片,轻轻合拢,压在了吧台下方那个曾经属于林闪闪的储物格角落。
“节哀。”苏砚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穿越了千年的风沙,“她…在这里时,很…鲜活。” 她用了“鲜活”这个词,这是她能找到的、最接近林闪闪本质的描述。
女人抹了抹眼泪,留下一个装着林闪闪少量遗物的帆布包,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女儿生前工作的地方,带着一身沉重的悲伤和未解的谜团,默默离开了。雨还在下,玻璃门开合间带进的冷风,卷走了最后一丝属于生者的气息。
苏砚站在原地,很久很久。店里只剩下雨滴敲打玻璃的单调声响,和她自己如同古井般死寂的呼吸。
“观察期”结束的那一天,阳光异常灿烂。那份签署着苏砚名字的“观察期协议”被管理局的人面无表情地收回。对方公式化地告知她限制解除,然后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
束缚消失了,但无形的枷锁早已嵌入灵魂。
苏砚站在空荡的店里,环顾四周。清洗得光可鉴人的玻璃幕墙倒映着她孤寂的身影。吧台下方,那张小小的涂鸦纸片安静地躺着。锁着“刹那”器皿的柜子落满灰尘。
她走到那本一直放在吧台显眼位置的硬壳笔记本前。它静静躺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墓碑。苏砚拿起它,指尖拂过粗糙的封面。她没有再翻开。而是拿着它,走到后巷那个大型分类垃圾桶旁。
她站了很久,看着垃圾桶张开的黑色大口。最终,她松开了手。
笔记本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落入了混杂着各种废弃物的黑暗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瞬间被垃圾淹没。连同里面那些鲜活的吐槽、烦恼、小小的喜悦,连同那张写着“笨蛋,我早知道你是同类了”的泛黄外卖单,一起沉入了永恒的遗忘。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店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店铺转让”告示,用最工整的字迹写好,然后打开门,将它贴在了巨大的、如今空无一字的玻璃幕墙正中央。
阳光透过玻璃,将告示照得透亮。也照亮了玻璃上,苏砚自己模糊的倒影。
倒影里,那个活了千年的女人,眼神沉寂如同亘古的寒夜,再没有一丝波澜。凝固的时光河流,在经历了一次短暂而剧烈的搅动后,重新归于死寂。只是河床深处,多了一颗永远无法消融的、名为“林闪闪”的彩色砂砾,沉甸甸地硌在那里,提醒着她,永恒的尽头,是比死亡更冰冷的孤寂。
风铃在空寂的店里,轻轻响了一声,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最终也归于沉寂。
玻璃幕墙外,城市的喧嚣依旧。阳光灿烂,车水马龙。没有人知道,这间名为“时之砂”的奶茶店,曾短暂地收容过一颗穿越时空的流星,也埋葬了一个永生者试图靠近温暖的徒劳挣扎。
转让告示在阳光下,白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