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里的热汤

冬天来得又快又猛。前一天还飘着冷雨，第二天清晨推开宿舍门，县城已经落满了细碎的雪。桉树的叶片托着薄薄的积雪，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雪沫子落在衣领里，凉得人一激灵。我推着自行车站在路口，结冰的路面像面打滑的镜子，车胎碾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好几次后轮打滑，差点摔进路边的排水沟里。

王阿姨还是老样子，裹着厚厚的棉袄在病房楼下等我，手里的保温桶用蓝布包着，哈出的白气一团团冒出来，很快模糊了她的眼镜片。“桉桉，路滑吧？”她接过我手里的车把，往车筐里塞了个暖水袋，“我让你别来了，天这么冷，你偏不听。”

“没事，”我搓着冻红的手跟她上楼，楼道里的暖气片只温温的，“教室里有暖气，不冷。今天给初一上英语课，教他们唱圣诞歌，闹得厉害。”

病房里的空调开得很足，王晓蝶盖着厚厚的棉被，脸颊透着点淡淡的粉，比夏天时好看了不少。王叔叔坐在床边削苹果，果皮连成一长条，像条红色的绸带，始终没断。“今天医生来查房，说她能自主呼吸几分钟了，”他把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插着递到我手里，指尖因为用力泛着青白，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桉桉，你说……她是不是快醒了？是不是听到我们说话了？”

我咬着苹果，甜丝丝的汁液里带着点涩。想起上周给王晓蝶读王晓冉的作文，小姑娘写“我的姐姐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读到这里时，监护仪的曲线忽然跳了一下。“会的，”我点头，指尖轻轻碰了碰王晓蝶露在被子外的手，比上次更暖了些，“她那么倔，小时候抢不到我的辣条都要哭鼻子，怎么会甘心一直睡下去。”

那天王阿姨留我吃晚饭，在医院附近租的小屋里。墙上贴着王晓蝶的奖状，市级数学竞赛一等奖的那张被框了起来，边角有些发黄。小煤炉烧得很旺，烟囱里冒出的烟在雪夜里散成淡淡的雾，锅里炖着排骨藕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藕香混着肉香漫了满屋子。“晓蝶小时候总抢你碗里的藕，”王阿姨给我盛汤，粗瓷碗沿磕出个小豁口，汤勺碰到碗沿发出叮当声，“说你吃藕的样子像小白兔，细嚼慢咽的，她要当大灰狼，一口吞下去。”

我喝着汤，热气熏得眼睛发潮。汤里的藕炖得粉烂，一抿就化在嘴里，和很多年前王晓蝶家饭桌上的味道一模一样。那时候我们总在周末互相串门，她妈妈炖的藕汤是我的最爱，王晓蝶每次都假装抢我的碗，最后却把自己碗里最大的那块藕夹给我。

“阿姨，”我放下碗，暖水袋在怀里焐得发烫，“下周我带晓冉来看看吧？她最近数学进步很快，说想跟姐姐报喜。”

王叔叔正往炉子里添煤，闻言动作顿了顿，火星子从炉口跳出来，落在地上很快熄灭。“好啊……”他用袖子擦了擦眼镜，声音有点闷，“她妹妹，我们好久没让她来了，怕她看着姐姐这样难过。但小孩子心里，肯定也惦记着。”

雪还在下，落在棉袄上簌簌作响。我踩着积雪往回走，保温桶里剩下的汤还热着，隔着蓝布焐得手心发烫。路过初中校门口时，看到传达室的灯亮着，门卫大爷正用竹扫帚扫雪，扫帚划过结冰的路面，发出沙沙的响，像极了当年晚自习后，我和王晓蝶踩着满地梧桐叶回家的脚步声。

那时候也是这样的冬夜，她总爱抢我的围巾戴，说自己的围巾不够长，两人挤在一盏路灯下，影子被拉得老长，像条拧在一起的麻花。她的马尾辫沾着雪粒，笑起来时，虎牙上还挂着点没化的糖霜——是我偷偷塞给她的圣诞糖。

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我把保温桶抱得更紧了些。汤还热，路还长，总有一天，病房里的人会醒过来，会重新抢我碗里的藕，会笑着说“林瑞桉你怎么还是这么笨”。

我望着医院的方向，那里亮着一盏暖黄的灯，在雪夜里像颗不会熄灭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