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喜欢听戏这件事不是什么秘密,长沙城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沈墨喜欢听戏。毕竟沈墨一般除了在他那破庙里喂鸟就是在二月红的梨园里,但让人想不通的是传说中的玉面佛竟然这么接地气,他们还以为佛就该无欲无求呢。
申时三刻,红府梨园的檐角垂落鎏金锁链,将西沉的日光切割成细碎的金箔。沈墨支开临街的雕花木窗,风卷着巷口的玉兰香涌进来,茶案上青瓷盏里浮着的白山茶微微晃动,像是两尾欲游出水面的白鲤。他来时特意在巷口驻足,卖花女竹篮底压着张泛黄的戏单,头一行《霸王别姬》的墨痕被岁月浸得发灰,却仍像根细针,直直扎进他的瞳孔。
“佛尊怎地来这么早,可是又没事做来消遣我这个孤寡人家了。”二月红面带笑意,这尊佛,巴不得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在我这听戏,我不用休息的吗,真是的。算了他爱听就来听吧,等会把陈皮叫过来陪他玩的檀木折扇叩过屏风,玄色长袍上的银线绣着暗纹,在光影里明明灭灭。这位九门翘楚倚着朱漆廊柱,鬓边海棠簪子随着动作轻晃,“这出戏要等暮色沉了才入味。”
沈墨的指尖悬在茶盏上方,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铜镜里映着戏台,虞姬的佩剑斜挂在描金衣架上,剑穗褪色的流苏垂落,像极了三百年前崂山道观那场大火里飘飞的道袍系带。那时他总爱带着小道士偷溜下山听戏,青石板上的戏词混着晨露,沾湿了少年人的衣摆。
“沈大哥,你听!”小道士攥着他的袖口,眼睛亮得像缀着星辰,“‘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戏台上传来婉转唱腔,少年跟着哼唱,全然不知灾祸将至。
惊雷突至的刹那,沈墨只觉天旋地转。三百年修为引来的天劫化作紫电,劈向道观飞檐。小道士毫不犹豫地扑过来,本是沈墨的天劫却被那傻小子给挡了,素色道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滚烫的血溅在他脸上,腥甜的气息混着熟悉的戏腔:“大王意气尽……”话音未落,雷火便将少年单薄的身影吞噬。
“沈先生?”二月红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折扇轻点他凝滞的指尖,“茶水凉了。”
暮色渐浓,梨园里的宫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中,二月红已扮好虞姬的妆容。他执剑起舞时,水袖翻飞如蝶,可沈墨看着那抹艳红,眼前却总闪过小道士最后残破的笑颜。当唱到“贱妾何聊生”时,剑穗突然断裂,青铜剑坠地的声响惊飞了梁间栖息的夜枭,也惊碎了三百年不敢触碰的思念。那些共听戏文的时光,终究成了刻在心头的伤痕,永远无法愈合。
暮色浸透梨园飞檐时,二月红挥了挥绣金帕子,管家即刻领命去寻陈皮。不多时,雕花木盒里的流云酥便冒着热气搁在沈墨案头,糖霜裹着果仁的甜香混着戏台上的檀香味,却化不开他眉间的霜雪。
陈皮猫腰溜进后排软榻时,正撞见虞姬拔剑。他不懂什么"君王意气尽",只觉那剑光晃眼得很——像极了去年深秋,沈墨为救他被尸王利爪贯穿胸口,佛骨刀出鞘时映出的寒芒。那时沈墨咳着金血却还笑着安抚他,染血的指尖擦过他泛红的眼眶。
"看剑!"二月红旋身抛出剑穗,暗纹戏服翻飞如蝶,流苏扫过前排茶盏叮咚作响。沈墨抬手去接,腕间金线却勾住戏服补丁——那是去年陈皮被行尸抓破的裂口,他当时急得抓来金蚕蛊吐丝,颤巍巍缝了整夜,如今金线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光。
虞姬的青铜剑停在霸王喉头三寸,鼓点突然乱了节奏。陈皮猛地扑到前排,攥住沈墨渗着金血的指尖,瞳孔里映着那抹不祥的色泽:"先生!这伤口..."他转头就吼管家去叫大夫,喉间腥气翻涌,指甲深深掐进沈墨掌心。
沈墨无奈摇头,另一只手拍了拍少年紧绷的手背:"皮皮啊,不要老是那么大惊小怪的,这么毛毛躁躁可不是让人看了笑话去。"他的声音像浸在寒潭里,却比往常多了几分纵容。
"陈皮,我有没有告诉你不要在梨园吵闹?"二月红剑锋一转,戏腔里混着笑,"虞姬自刎的剑要往左偏三寸,当年梅先生教的..."
沈墨忽然按住琴师欲起的腕,金血顺着指尖滴在紫檀木案上。他蘸着血在案上画了道弧线,暗红轨迹蜿蜒如蛇:"不必改。"烛火猛地暗了一瞬,他望向戏台的眼神穿透重重幕布,"剑势往右,才合命数。" 沈墨望着那道血痕,突然想起三百年前崂山道观那场大火,小道士扑向天雷时,空中也划过这样猩红的弧线。
小插曲过后,铜锣重响。二月红旋身甩出水袖,玄色蟒袍扫过戏台鎏金地砖,震得廊下宫灯簌簌摇晃。沈墨倚着雕花红木椅,喉间跟着胡琴调子轻颤,三百年前小道士教他的戏腔,此刻像被唤醒的游魂,从记忆深处飘出来。陈皮半跪在软榻旁,青瓷茶壶不离手,茶水注进白玉盏时荡开涟漪,倒映着他紧锁的眉峰。
暮色如血,顺着梨园藻井的蟠龙金纹蜿蜒而下,将二月红戏服上的金线蟒纹浸染得愈发狰狞。鼓师骤然加快的鼓点里,虞姬的剑穗突然缠住霸王盔缨,猩红流苏在半空交织成网。沈墨望着那团纠缠的猩红,喉间突然泛起咸腥——三百年前鉴真东渡的商船甲板上,小沙弥抱着经卷坠入怒涛,血水在檀木甲板上晕开的,也是这样扭曲的朱砂色。那小沙弥在甲板上写了个什么来着?哦对,好像是“痴”。沈墨想起浪头卷走少年最后声"师兄保重"时,桅杆上褪色的红绸正与此刻戏台上的剑穗同样飘摇。
"汉兵!"二月红的戏腔突然裂帛般拔高,惊得台下茶碗相撞,"你道我楚歌声声皆是假——"青铜剑寒光一闪,挑开沈墨面前的鲛绡纱帘,剑锋凝着血色,"怎知这八千子弟魂,早换了人间骨!"
话音未落,沈墨手边的茶盏轰然炸裂,碎瓷片扎进掌心却不见血痕。他脊椎处的佛骨刀剧烈震颤,嗡鸣声穿透戏园嘈杂。恍惚间,戏台化作雾霭笼罩的青铜巨门,门缝里伸出布满尸斑的巨手,军表表盘在黑暗中泛着幽光——那是张启山父亲失踪前最后佩戴的物件,表盘上凝固的时间,正指向小道士魂飞魄散的那刻。
陈皮猛地起身,护住沈墨的后背,金蚕蛊在袖中躁动不安。戏台上的二月红却依旧唱着,蟒袍翻飞间,眼角泪痣如血,唱词里混进了沈墨从未听过的调子:"一愿故人归,二愿...门不开..."余音消散时,青铜门虚影骤然闭合,只留下戏服上的金线在残阳里,泛着冷兵器般的寒意。
铜锣的余韵还在梁上打转,陈皮蹲在后台阴影里啃西瓜,红瓤汁水顺着九爪钩的寒芒滴落,在青砖上汇成一小洼血似的残红。他歪头瞅着戏台上未散的硝烟——虞姬自刎的假剑刃口沾着金血,那是沈墨咳在茶盏里被二月红蘸去妆点的泪痣。
"接着!"他突然扬手,刻成莲花状的瓜皮掠过胭脂雾。沈墨抬手接住的刹那,后台铜镜"叮"地裂开蛛网纹——二月红正用银簪挑开假髻,发间坠落的青铜铃滚到瓜雕旁,铃舌上的巫针扎进瓜瓤,竟让红汁泛起诡异的蓝光。
"项王若肯把虎符给虞姬..."沈墨指尖抚过瓜皮内侧歪扭的弥勒佛,佛肚瓜子突然爆开,露出半截带血的戏单,"乌江渡口倒能多唱半折《十面埋伏》。"
二月红的水袖突然缠住沈墨手腕,袖中匕首抵住他命门:"先生看这虞姬——"铜镜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沈墨后背金线竟与戏服蟒纹纠缠成青铜门上的九龙图腾,"像不像那傻小子?"
陈皮一脚踹翻妆台,九爪钩上挂着个血肉模糊的汪家探子:"师傅!这孙子往你金粉里掺尸油!"染血的戏单从他怀里滑出,鎏金字迹在月光下浮动——"甲戌年惊蛰"五字正嵌在瓜皮佛像心口,瓜子朱砂痣突然渗出金血,将"九门当诛"烧成灰烬。
佛骨刀在沈墨脊椎发出龙吟,刀柄裂痕里钻出的黑血遇风即燃,把镜中幻象烧出个"嗔"字。二月红忽然扯断白发系在剑穗,虞姬的假剑竟化作半枚虎符:"楚霸王到死不知,张良早用八百龟甲换了子弟兵的魂——"他蘸着陈皮衣襟的血在沈墨掌心画符,"就像汪家拿活人俑顶替九门血脉,这局要破..."
窗外惊雷劈裂海棠树,电光中陈皮抓起燃烧的戏单按在瓜雕上。火焰吞噬"長生"二字的刹那,青铜铃里的巫针突然射向沈墨眉心,却被九爪钩凌空截住——钩刃上歪扭的佛像心口,正嵌着从张启山密库偷来的微型炸药。
"啰嗦!"陈皮把炸成焦炭的巫针碾在靴底,"要老子说,管他刘邦项羽,先把这劳什子青铜门炸个稀烂!"
沈墨望着掌心被血符染透的虎符纹路,忽然将燃尽的戏单灰烬撒向窗外。纷纷扬扬的灰雪里,他看见前世崂山道观的戏台重影——雷火中为他挡劫的小道士,腕上系着的正是陈皮此刻抢去的褪色剑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