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园后院的雨打芭蕉声里,二月红徒手捏碎了青瓷盏。
"去年你说要炸甬道,我替你拦着日本人三天三夜。"他甩开折扇,扇骨上的暗刃在烛火下泛冷光,"前月你说要引尸群,我折了七个暗桩替你擦屁股——"
张启山摩挲着玉佩没抬头,桌上摆着半坛梅子酒,酒液倒映着房梁新添的刀痕。
"但这次你他娘的是拿魂魄当赌注!"二月红突然掀翻案几,九环刀当啷落地,"青乌子婚书上写的什么?'以魂为聘,永镇龙脉'!你当沈墨额间那点朱砂是胭脂?那是他生生世世不得超生的契印!"
窗外惊雷炸响,玉佩突然泛起血光。张启山袖中滑出个油纸包,蜜饯滚落满地:"他心口有半幅星图…"
"所以你就剜自己心头血给他补全?!"二月红扯开他衣襟,三道符咒镇着的伤口还在渗血,"你可知当年青乌子怎么死的?就是补完星图那夜,被天雷劈得魂飞魄散!"
铜壶滴漏突然炸裂,子时的梆子声混着沈墨的轻笑飘进来:"错了,青乌子是吃撑我送的合卺酒,醉死在矿道里的。"
窗纸上映出个倒挂的人影,沈墨指尖晃着铜铃:"张家小子,你请的医师正在给我包扎伤口——用你藏在书房第三格暗匣里的金疮药。"
二月红甩出袖中梨花针:"你究竟要什么?"
"要这个。"沈墨突然闪现在案前,沾血的指尖点住婚书上被糖渍模糊的字迹。烛火骤亮,显出后半句:"…聘于青乌子门下,镇龙脉九百年,换张家世代气运。"
张启山突然咳出血,溅在玉佩上。血珠滚过"沈"字时,整块玉陡然开裂,露出里头半粒佛骨舍利。
"瞧,他早把买命钱给你了。"沈墨捻起舍利对准月光,舍利中囚着个蜷缩的婴灵,"九百年前我镇龙脉,九百年后该你们张家还债了。"
二月红的刀僵在半空。檐下惊鸟铃疯狂作响,混着沈墨渐远的吟唱:"…九门佛,九门祸,九滴心头血,换一场天地殁…"
次日,九门各当家案头都多了包梅子酒,坛底压着张黄符,遇风自燃成灰,灰烬拼成"九"字。
佛骨舍利在张启山掌心发烫,婴灵的哭声刺得人耳膜生疼。二月红突然甩袖卷来半坛梅子酒,酒液泼向舍利时腾起青烟,烟雾中竟浮出九门祖坟的虚影。
"张家祖坟第三排第七座,"沈墨倚着窗棂啃桃酥,"底下埋着口青铜棺,装着张瑞桐的半截佛骨。"他指尖弹飞碎屑,正打中虚影里某块墓碑,"哦对了,你爷爷临终前求我——"
"求你杀光觊觎龙脉之人。"张启山突然接口,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狰狞的符咒,"包括我自己。"
戏台后的更漏突然逆流,铜壶炸裂的瞬间,霍三娘踹门而入:"都他妈别打哑谜了!"她甩出卷泛黄的电报,"日本勘探队今早进了矿山,带队的是个穿僧袍的阴阳师!"
电报飘落案头,沈墨忽然笑出声:"了缘和尚啊..."他腕间铜铃轻晃,铃舌竟是半截人指骨,"三百年前他偷我半碗心头血炼式神,如今倒学会穿西装了。"
解九爷拄着文明杖慢悠悠跟进:"我刚卜了一卦,三日后子时,白虹贯月。"他镜片反着冷光,"沈先生,天雷劈人时,可不管你是真佛假佛。"
"错了。"沈墨突然扯开袈裟,后背赫然是幅血绘的雷劫图,"九道天雷,张家先祖替我扛了五道,青乌子顶了一道,剩下三道——"他指尖划过张启山心口符咒,"得用九门当家的心头血引雷。"
二月红的刀尖猛地扎入桌案:"你早算计好了?"
"是你们祖上先欠的债。"沈墨抛给张启山个油纸包,里头是沾血的饴糖,"当年张瑞桐跪在我门前三天三夜,求我用禁术续张家气运时,可比你们坦诚多了。"
窗外忽亮,十八盏孔明灯自矿山方向升起,每盏都画着血色卍字。齐铁嘴掐指的手直哆嗦:"完了完了,这他娘是请神灯!"
"是引雷灯。"沈墨咬断糖丝,笑得眉眼弯弯,"了缘想替我挡天劫?真贴心。"他突然拽过张启山的衣领,"张家小子,想不想看场烟花?"
未等应答,矿山方向传来巨响。孔明灯接连爆成火球,夜空被照得亮如白昼。火光中,沈墨的瞳孔泛起鎏金色:"瞧,第一道雷来了。"
惊雷劈中祠堂古槐时,众人才发现沈墨早不见了。树杈上挂着幅血书,字迹龙飞凤舞:
【借天雷三更,取倭寇百命,诸位于佛龛静候,备好桂花糖】
三更天,日本勘探队营地。士兵们惊恐地看着白衣佛者端坐雷暴中心,指尖转着串滴血的糖葫芦,每颗山楂都穿着个式神的眼珠。
———
卯时三刻,九门议事堂的铜锁“咔嗒”崩断时,沈墨正跪在矿道深处的七星石台前。掌心的佛骨舍利嵌进石槽,映出穹顶星图——那是九门地基下暗藏的龙脉命盘,七颗主星已暗了三颗,第八颗“贪狼”正泛着血光。
“你骗了所有人。”张启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枪口却没有对准他的后心,“青乌子的婚书根本不是索魂契,是龙脉续命咒。‘以魂为聘’四个字,是要用青乌氏的魂魄换九门百年气运。”
沈墨没有回头,指尖划过石台上刻着的二十八道刀痕——那是他为九门挡下的天劫次数。三年前日本人炸开矿道时,是他用朱砂血封了龙脉裂缝;上月尸群围城,他折了七个暗桩不是为引尸,是用自己的魂魄碎片给每具尸体点了往生穴。
“三年前你替我拦日本人,我在矿道里剜了半块魂骨补龙脉。”他掀起袖口,露出小臂上蜿蜒的锁魂链印记,“前月你说引尸群,我让暗桩把尸头引到义庄,用《青乌秘卷》给他们念了七七四十九遍往生咒——那些暗桩,都是自愿把魂魄卖给我的青乌门旧人。”
洞外传来二月红的九环刀磕在石壁上的声响。他举着半盏琉璃灯,灯芯上飘着张黄符,正是今早各当家案头梅子酒下压的那张。符纸背面用朱砂写着:“九门劫在七七,破劫需借贪狼星位,以青乌骨血为引。”
“所以你故意让我们看见婚书,故意在我面前露马脚?”二月红的刀“当啷”落地,盯着沈墨额间正在变淡的朱砂——那分明是魂魄透支的征兆,“你他娘的把自己当引子,用张家的‘九’字气运激活龙脉,还要背九门的骂名!”
沈墨终于转身,苍白的脸上沾着矿道里的磷粉,笑起来像夜明珠在发光:“九百年前青乌子镇龙脉时就算出,九门在今年会遭天地劫。他把自己的魂魄分成七份,封在张家七代族长心口,就是要攒够七百年的香火运,换这最后一遭生机。”他望向张启山,后者正盯着石台上的婚书——那泛黄的纸页,其实是九百年前青乌子用自己的脊梁骨刻的。
“如今七颗舍利归位,差的就是第八颗‘贪狼’。”沈墨指尖点在自己心口,那里隐约有星图闪烁,“青乌氏本就是龙脉的守墓人,我不入贪狼位,九门的地基就要沉进黄泉。”他弯腰捡起二月红的刀,刀柄上还缠着当年张启山送他的红绳——那是三年前抗敌时,他故意让二月红砍中左臂,为的是把锁魂链的印记转移到自己身上。
洞外惊雷炸响,解九爷的声音混着算盘声传来:“二爷!婚书拓片上的‘沈墨’二字,合起来是‘青乌’去了‘口’——青乌子当年没留传人,是把自己的魂魄炼成了‘墨’,也就是沈先生!”他举着拓片冲进矿道,镜片上蒙着层水雾,“每代青乌守墓人都要顶着骂名,用自己的魂魄给九门挡劫!”
二月红突然想起昨夜沈墨说“青乌子是醉死在矿道”,其实是他看见前辈在石台上魂飞魄散,才编了个荒唐的死因。此刻沈墨袖口露出的锁魂链,每一道裂痕都对应着九门近年的灾祸——码头沉船、矿道塌方,每次劫数都是他用魂魄硬扛下来的。
“你为什么不说?!”他揪住沈墨的衣襟,却发现对方的身子轻得像片纸,“三年前抗敌,你明明可以让启山知道真相,偏要扮成敌人抢舍利——”
“因为张家的麒麟血只能镇阳劫,镇不了阴劫。”沈墨打断他,指腹擦过石台上新渗的血迹——那是他刚刚剜下的第二十八块魂骨,“日本人是阳劫,我让启山炸甬道,自己挡在矿道里,用魂魄引开阴尸;这次的天地劫是阴劫,必须让九门上下都以为我是敌人,才能逼出各当家的狠劲——否则单凭张家的气运,根本撬不动贪狼星位。”
张启山突然按住沈墨正在虚化的手腕,发现他掌心的契约纹,正是婚书上“以魂为聘”的印记。原来从九百年前起,青乌氏就和张家定下契约:每代张家族长心口的星图,其实是青乌魂魄的容器,而每代青乌守墓人,都要在劫数来临时,用自己的魂魄填满容器,激活龙脉。
“所以你昨晚拿走舍利,是把自己的魂魄放了进去?”张启山望着石槽里逐渐亮起的星图,七颗旧星与沈墨化作的新星连成贪狼阵,“你早知道会魂飞魄散,所以才在梅子酒里下引魂虫,逼九门各当家今晚齐聚议事堂——”
“只有九门同心,贪狼阵才能成。”沈墨的声音越来越轻,额间朱砂褪成淡粉,“那些梅子酒是青乌秘药,能让带九门印记的人看见各自的劫数。等他们看见石棺里刻着自己的生辰八字,就会明白唯有联手才能破阵——”
沈墨的指尖刚触碰到石槽里的佛骨舍利,矿道顶突然崩落拳头大的碎石。张启山眼尖地看见他袖口翻出半幅《青乌秘卷》残页——正是记载"借星换魂"禁术的那页,纸角烧痕显示这是他第三次催动此术。
"停手!你用禁术强融舍利,魂魄会被星图绞碎!"张启山突然甩出麒麟纹银簪,钉住石台上即将连成的贪狼星位。银簪是张家祖传的龙脉钥匙,此刻在沈墨血光中发出蜂鸣,"九百年前青乌子就是这么废了半副魂魄,你想步他的后尘?"
沈墨的指尖在石槽边缘顿住,额间朱砂突然渗出血珠。他袖口的锁魂链印记正在逆向崩解,每道裂痕都像活物般往心口钻——那是禁术反噬的征兆。二月红眼疾手快地扣住他手腕,发现脉搏弱如游丝,却在接触的瞬间,掌心传来《牡丹亭》的唱词残韵——正是三年前他在戏园唱过的选段。
"原来你每次挨我刀,都在用戏文锁魂?"二月红的刀"当啷"落地,另一只手撕开沈墨衣襟,看见心口星图中央竟嵌着半片碎玉,正是张启山碎裂的玉佩,"你把佛爷的魂魄碎片当锚点,借张家气运抗反噬!"
沈墨勉强扯动唇角,血沫顺着下巴滴在石台上:"不然怎么让你们以为我是敌人...九门只有在绝境中才会抱团..."他咳出的血珠落在星图上,竟凝成梅花形状,正是矿道里他亲手栽的朱砂梅,"看见石棺了吗?那是青乌子给九门留的生路...只要你们肯信彼此..."
解九爷突然举着拓片冲进来,镜片上蒙着层水雾:"婚书墨迹里掺着凤凰血!青乌氏秘术中,凤凰血能锁三魂七魄!沈先生根本没打算死,他是要用自己当活阵眼,把魂魄钉在龙脉上!"
张启山猛地想起暗匣里消失的金疮药——瓶底刻着的正是凤凰纹。他撕开沈墨袖口,果然看见小臂内侧纹着半只涅槃凤凰,尾羽与锁魂链完美重合:"你早把自己炼成了龙脉的活扣,用凤凰血续魂,每次受伤都是在加固阵法!"
矿道深处突然传来石棺开启的轰鸣。七具石棺应声而落,露出里面刻着的九门印记——每具棺盖内侧都画着牵着手的九个人影,正是九门当家的生辰八字连成的护心阵。沈墨趁众人分神,指尖突然戳进石槽,舍利迸发出刺目血光。
"别!"二月红扑过去抱住他即将升空的身子,发现沈墨的脚还牢牢钉在地面,鞋底刻着密密麻麻的镇魂咒,"你他娘的早就算准了!用戏园学的锁麟囊身段当引子,把魂魄缠在九门的烟火气里!"
沈墨的意识在剧痛中浮沉,听见二月红带着哭腔的骂声,突然想起初见时的场景:雨打芭蕉的戏园后院,这人穿着水袖唱《牡丹亭》,袖口绣着的正是朱砂梅。他费尽心思布下局,不过是想让九门在劫数中学会信任,就像此刻,张启山正用张家禁术替他续魂,解九爷在算破解阵的时辰,而二月红正用戏腔哼着镇魂曲。
"值得..."他抓住二月红的手腕,把铜铃塞进对方掌心,铃内刻着未完成的《牡丹亭》唱词,"等我醒了...要听你唱全本...不带刀的那种..."
话音未落,矿道顶部的星图突然爆发出强光。沈墨的身子重重砸在石台上,心口星图与舍利共鸣,在他胸前烙下凤凰与麒麟交缠的印记。张启山撕开他衣领,将最后半瓶混着自己血的金疮药倒进伤口——那是他藏在第二格暗匣的凤凰血,三年前就为今日准备。
"沈先生脉搏稳了!"解九爷盯着沈墨逐渐转红的唇色,发现石台上的星图竟多出一道细如发丝的银线,连接着九门印记,"这是青乌氏的'共生线'!以后九门每有一人受伤,他的伤就会好转一分!"
二月红抹了把眼角,突然发现沈墨额间朱砂未褪,反而凝成了梅花形状:"原来你早就把自己种进九门了。矿道的梅树是你的骨,戏园的雨声是你的魂,我们这些人的骂声和哭声,就是你续魂的养料。"他握住沈墨发烫的手,发现对方无名指根有戏班弟子才有的老茧——原来这人偷偷学过戏。
矿道口传来张日山的呼喊声。张启山望着逐渐闭合的星图,终于看懂婚书最后一句:"聘于青乌子门下,镇龙脉九百年,换张家世代气运"——所谓"聘",从来不是索取,是青乌氏将自己的魂魄作为聘礼,永远困在龙脉里,换九门人间烟火。
"把他抬到戏园后院。"他捡起沈墨掉落的《青乌秘卷》,发现内页画着个戴面具的戏子,面具上的朱砂梅与沈墨额间印记一模一样,"那里的芭蕉叶能替他挡阴雷,二爷的戏腔...比任何镇魂咒都管用。"
二月红小心地抱起沈墨,发现他腰间挂着的香囊里掉出张纸条,是三年前自己随手写的戏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背面用朱砂补了半句:"九门若在,颓垣亦可成春园"。
矿道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解九爷数着算盘上的珠子,发现"七八九"刚好对应沈墨重伤后的昏迷天数:"七日醒脉,八日固魂,九日...该听二爷唱《牡丹亭》还魂了。"
沈墨在昏迷中皱了皱眉,唇角似乎有笑意。他梦见自己躺在戏园的美人靠上,二月红正对着芭蕉唱《游园惊梦》,张启山坐在石桌边研墨,砚台里浮着半片朱砂梅。而远处,九门的孩子们追着纸鸢跑过青石板,纸鸢上画着的,正是他额间的梅花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