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碗磕在木几上的声响惊醒了沈墨。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先看见陈皮正对着窗棂吹凉药汤,袖口沾着暗红药渍——是替他剜去后背尸毒时溅上的。晨光从雕花窗格漏进来,在陈皮绷紧的肩线上镀了层金边,像极了三年前在矿山塌方时,那个用身体替他挡住落石的身影。
“醒了?”陈皮没回头,声音却比药汤更烫,“师父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别碰矿山的邪祟,你倒好,跟着姓张的把命都赌进去了!”他猛地转身,瓷勺磕在碗沿发出脆响,药香里混着未褪的血腥气,“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后背的伤深可见骨,若不是老子连夜替你剜毒……”
沈墨扯了扯唇角,喉间像塞着话梅核:“皮皮还是这么爱操心。”他故意用之前开玩笑的昵称,看陈皮耳尖瞬间发红。果然,对方立刻梗着脖子呛回来:“谁是皮皮?老子现在是九门里响当当的——”话没说完,就看见沈墨掀开被子要坐起,慌忙冲过去按住他肩膀,“别动!伤口崩开老子不管!”
指尖触到沈墨单薄的肩骨,陈皮忽然想起昨夜替他换药时,看见这人腰侧新添的刀疤——和张启山后颈的旧疤竟在同一位置。他喉结滚动,别开脸去:“阿墨,你明知道那矿山……”
“突然想起来,十七岁那年在矿洞,他把最后半颗话梅糖塞给我。”沈墨望着窗台上蹲着的乌鸦——是从破庙跟来的那只,喙上还沾着没舔干净的糖渣,“总觉得该去看看,那截被他斩断的青铜链,是不是还记着当年的雨声。”
陈皮的指节捏得发白。他不知道那个雨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对沈墨的了解少之又少,他突然感觉很无力。
后面他才知道当年沈墨发着高烧还替张启山挡机关,最后倒在张启山怀里时,嘴里念的全是对着张启山说的“别哭鼻子”,把他气个半死。此刻他盯着沈墨额间鲜红的朱砂,突然发现这人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像极了那年他在街边看着玉面佛高调入城,他发现他们之间的差距又拉开了,这种讨厌的感觉让陈皮很不爽。
“记着雨声?”陈皮冷笑,把药碗往桌上一墩,汤汁溅出在木几上烫出焦痕,“你怎么不记得,去年腊月你替姓张的挡了三发子弹,在老子的医馆躺了整月?”他忽然凑近,鼻尖几乎碰到沈墨受伤的唇角,“你身上的疤,什么时候能少一点。”
沈墨的瞳孔微微收缩。他忽然看见陈皮领口露出的赤练蛇纹身——蛇信缠着的半枚铜铃,正是他当年用自己的血纹上去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像被糖葫芦的糖渣粘住了呼吸。他别过脸去,望着墙上挂着的、自己送陈皮的那把骨扇:“皮皮何时变得这么啰嗦了?当年在义庄斗尸,你可是连眼睛都不眨的。”
陈皮的喉结又滚了滚。他想起昨夜替沈墨换药时,这人无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腕,掌心的薄茧蹭过他的纹身,像句没说出口的情话。此刻晨光里,沈墨的睫毛上还沾着药雾,像只怕冷的蝶,让他突然很想伸手替他拢住所有风雨。
“啰嗦?”陈皮抓起骨扇甩开花纹,遮住自己发烫的耳尖,“老子是怕你死了,没人替我偷师父的桂花酿。”他转身走向药炉,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糖纸,“更怕你死了,这世上再没人,能叫我一声皮皮。”
沈墨望着他背影,后颈突然泛起细痒。他摸到枕下藏着的话梅糖——是陈皮连夜去老字号买的,糖纸上还带着体温。心口的异动让他皱眉,像有株被矿水浸泡的梅树,正悄悄在冻土下抽出嫩芽。他忽然想起张启山说过的“藏得太深”,却不知道自己藏着的,究竟是对佛爷的执念,还是对眼前这人,从未说破的、像尸蟞王卵般蛰伏的温柔。
“皮皮。”沈墨忽然开口,看着陈皮转身时慌忙掩饰的眼神,忽然笑了,“等伤好了,陪我去破庙看乌鸦吧。它们该想我的糖葫芦了。”
陈皮别过脸去,用骨扇敲了敲药炉:“先喝完这碗药。”他没说的是,昨夜他蹲在炉前守了整宿,往药里偷偷加了三钱自己的血——就像沈墨当年替他挡尸毒时那样。瓷碗递过来时,他指尖擦过沈墨掌心的薄茧,忽然在心里骂了句脏话:原来这九门里最疯的,从来不是不要命的沈疯子,而是他这个,明知对方心里装着座矿山,却还想做那盏替他照亮矿道的灯的蠢货。
药香漫过雕花窗,晨光里,乌鸦忽然发出一声清啼。沈墨望着陈皮耳尖未褪的红,忽然觉得喉间的药汤竟带着甜味——像那年在矿洞,张启山塞给他的话梅糖,更像此刻,陈皮藏在粗粝语气里的、没说出口的关心。他忽然懂了,有些心事,就像矿底的青铜链,斩不断,也藏不住,终将在某个暴雨夜,随着尸蟞王的振翅声,破土而出。
药碗见底时,窗纸上突然掠过黑影。陈皮淬毒的飞刀瞬间钉在窗框上,夹住半张浸着尸油的密报——是他安插在矿山的眼线送来的。沈墨瞥见纸上晕开的青紫色墨迹,指尖骤然收紧:“尸蟞王的卵……在矿底佛龛周围孵化了?”
陈皮扯下密报,火光在瞳孔里跳动:“日本人运了三车生石灰下去,怕是要逼出黄泉眼里的……”他忽然顿住,目光落在沈墨攥紧的被角上——那里露出半截铜铃,正是张启山从青乌子墓里带出的那枚。
“阿墨,你可知那佛龛为何刻着你的生辰八字?”陈皮忽然开口,骨扇敲在案几上发出闷响,“当年青乌子布下这局,就是要拿你做饵,钓张启山的命。”他忽然逼近,鼻尖几乎触到沈墨额间未褪的朱砂,“你替他挡了十七次杀机,这次若再犯傻——”
沈墨忽然笑了,指尖抚过陈皮腕间的赤练蛇纹身:“皮皮怕我死了,没人陪你偷师父的桂花酿?”他望着对方耳尖骤红,忽然想起三年前在义庄,陈皮背着他穿过整条尸巷,月光把两人影子叠成一团,那时他伏在对方肩头,听见的心跳声比尸蟞振翅还响。
密报在火盆里蜷曲成灰,陈皮突然转身推开雕花窗。巷口传来汽车轰鸣,是张启山的军用吉普。沈墨看见他攥紧窗沿的指节泛白,袖口露出的新疤——是昨夜替自己剜毒时被尸蟞抓的。
“让他进来。”沈墨掀开被子,雪白袈裟滑落在地,露出腰间与张启山同款的旧疤,“我得问问,他从青乌子墓里带出的残卷,是不是藏了半句没说的——”
“藏?”陈皮猛地转身,骨扇“啪”地收拢,“他藏的还少么?当年在矿洞,他明明有机会先逃,却偏要折回来背你,结果害你断了两根肋骨!”他忽然抓起沈墨枕边的话梅糖,糖纸在掌心发出脆响,“你总说他藏得深,可你自己呢?把命当糖葫芦似的,随随便便就递给别人!”
沈墨怔住。他看见陈皮掌心里躺着颗糖纸折的千纸鹤——是自己去年教他的。那时陈皮红着脸说“老子是混江湖的,折这玩意儿像什么话”,此刻却把千纸鹤藏在他枕头下,翅膀上还歪歪扭扭写着“平安”二字。
汽车停在院外的声响清晰传来。沈墨忽然伸手,替陈皮理了理歪掉的衣领:“皮皮,你知道么?那年,我在矿洞看见他哭鼻子,突然觉得,我在玉面佛好歹被人称一声佛,总是要做点善事的,跟何况是他这个这世上最不该哭的人,却偏要把眼泪咽进矿水里。”他指尖划过陈皮锁骨处的旧伤,“而你呢,总把狠话藏在糖纸里,连骂人都带着桂花酿的甜。”
陈皮的呼吸突然乱了。沈墨温热的指尖触过他的喉结,像根点燃的引信,炸开他藏了十年的心事。他忽然抓住对方手腕,按在自己胸口:“阿墨,你这里……可曾为我跳过?”
院外传来张启山的脚步声,靴底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格外清晰。沈墨望着陈皮眼中翻涌的火光,忽然想起矿底佛龛前的铜铃——原来有些心事,就像刻在青铜上的咒文,越是想藏,越是在午夜梦回时,震得人心慌。
跳过的。他在心里默默想着,指尖抚过陈皮胸口的赤练蛇纹身,没敢回答。在义庄背我时,在医馆守夜时,在破庙替我赶乌鸦时……都有。陈皮看沈墨低下头不回答,心情马上降为最低。门突然被推开,张启山带着一身雨气闯进来,腰间别着那把斩过青铜链的军刀。
陈皮立刻松手,退后半步,耳尖红得能滴血。沈墨捡起地上的袈裟,遮住腰间交错的新旧疤痕:“佛爷来得巧,刚要问你——”
“矿底佛龛在渗水。”张启山打断他,目光扫过陈皮腕间的新伤,“日本人用生石灰激出了黄泉眼的水脉,现在整个矿道都在塌方。”他摸出染血的残卷,上面的青乌七曜图正在渗色,“还有三小时,尸蟞王就会顺着水脉爬出来。”
沈墨忽然笑了,从陈皮案头抓起半串糖葫芦:“看来我的乌鸦,得再替我守一次破庙了。”他望向陈皮,后者正把骨扇甩得哗哗响,却在看见他掌心的糖渣时,默默递过一方干净的帕子。
“我和你去。”陈皮的声音闷得像浸了水的爆竹,“但你得答应我,若再敢替姓张的挡刀——”
“就把我的话梅糖全送给你的赤练蛇?”沈墨接过帕子,指尖擦过对方掌心的薄茧,“好啊,不过这次,你得帮我看着佛爷——他总把温柔砌成砖,却忘了自己也是血肉之躯。”
张启山望着这两人,忽然想起沈墨腰侧的疤。原来有些羁绊,早在他斩断青铜链时就已注定——沈墨替他挡劫,陈皮替沈墨守魂,而他自己,终究要在这吃人的矿山里,学会松开攥得太紧的手。
汽车引擎在雨中轰鸣。沈墨靠在陈皮肩头,望着车窗外飞逝的灯影,忽然觉得掌心的话梅糖格外甜。原来这九门的恩怨,从来不是单枪匹马的孤勇,而是有人替你藏起眼泪,有人替你接住坠落,有人在你以为自己是座孤岛时,早已把血脉熬成了连接彼此的矿车轨道。
当吉普驶进雨幕时,陈皮忽然凑近,低声道:“阿墨,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沈墨望着他发红的耳尖,忽然把糖葫芦楂尖戳在对方掌心,转移话题道:“皮皮,等从矿山回来,我带你去买全长沙的话梅糖——”他忽然轻笑,在引擎声里补了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话,“就像你当年背我穿过尸巷那样,一颗一颗,数着心跳吃。”
雨点砸在车窗上,模糊了前路。但沈墨知道,无论矿底等着他们的是尸蟞王的毒牙,还是青乌子的咒文,总有人会牵着他的手,把危险熬成糖,把命途酿成酒——就像此刻,陈皮攥着他的手,掌心的温度,比任何护身符都更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