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城的暮色渐沉,天际最后一缕霞光落在青石板路上,将行人的影子拉得斜长。沈墨一袭白衣,穿行于熙攘的街道,衣袂拂过尘土,却未染半分污浊。他眉目如画,额间一点朱砂红得妖异,长发以一根素白绸带松松束着,垂落至腰间,随着步伐微微晃动。
街边的小贩停了吆喝,茶楼里的说书人忘了词,连挑担的脚夫也不由自主地侧目。有人低声道:“莫不是庙里的菩萨显灵了?”另一人赶忙扯他袖子:“嘘——莫要惊扰了仙人!”
沈墨恍若未闻,眸色淡如寒潭,只缓步向前。他早已习惯这样的目光——世人总爱将皮相美好的东西捧上神坛,再以香火与期待将其禁锢。
转过一条窄巷,忽听一声闷响,接着是孩童吃痛的抽气声。他脚步微顿,侧目看去,一个约莫六七岁的男孩跌坐在泥水坑里,粗布衣裳沾满污渍,手里攥着的半块馍馍滚落在地,沾了泥,已然不能吃了。男孩愣愣地看着地上的馍馍,眼圈发红,却咬着唇没哭出来。
沈墨静默一瞬,终是伸出手。
男孩抬头,正对上他的脸,一时竟忘了动作。暮光映在那张玉雕般的面容上,额间朱砂如血,凤眸低垂时似含慈悲,可细看却又冷得惊人。男孩呆住了,半晌才颤巍巍地将脏兮兮的手搭上沈墨的掌心。
沈墨将他拉起,指尖触及孩童粗糙的皮肤,温热,鲜活,与他自己常年冰冷的体温截然不同。他收回手,正要离去,却听那孩子忽然开口——
“你是佛吗?”
声音稚嫩,却问得认真。
沈墨垂眸看他,男孩仰着脸,眼里映着天光,纯粹得刺目。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也有人这样仰望着他,问他:“佛会救人吗?”
可后来那人死在了他的刀下。
“佛不杀人。”他淡淡道,嗓音如碎玉击冰。
男孩眨了眨眼,似懂非懂,却又壮着胆子追问:“那你会救人吗?”
沈墨没有回答。他抬手,从袖中取出一块油纸包着的桂花糕,放在男孩掌心,而后转身离去。身后传来孩子惊喜的呼声,接着是窸窸窣窣的拆纸声和含糊不清的“谢谢”。
他未再回头。
穿过长街,人声渐沸。醉仙楼前红灯高挂,赌坊里传来骰子清脆的碰撞声,绸缎庄的老板娘倚门而立,见了他竟不自觉地整了整衣襟。沈墨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城南最繁华处的一座宅院。
宅子外观看似寻常,可推门而入,却是另一番天地——庭院深深,假山流水错落有致,一株老梅斜倚墙角,枝干遒劲如龙。檐下悬着青铜铃,风过时叮咚作响,似梵音低诵。
小厮早已候在门边,见他归来,恭敬地行礼:“佛爷。”
沈墨略一颔首,步入内室。案几上燃着檀香,青烟袅袅上升,在空气中勾勒出诡谲的纹路。他抬手拂过香炉,烟雾忽地一滞,竟凝成一道模糊的人形,又转瞬消散。
窗外,长沙城的灯火渐次亮起,喧嚣声隐约可闻。他立于窗前,额间朱砂在夜色中愈发殷红,如一滴将落未落的血。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沈墨合上窗,袖中滑出一枚铜钱,在指间翻转一瞬,又无声湮灭成灰。
——这世间,从来没有什么佛。
只有披着佛衣的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