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尽头是片芦苇荡,夜雨打在苇叶上沙沙作响,混着远处的水流声,倒成了天然的屏障。凌绝贴着岩壁往外探身,看见光头汉子三人正蹚着泥水往东边跑,背影在雨幕里缩成三个模糊的黑点。
他没急着追,指尖在岩壁上摩挲。方才那官差的话像根细针,刺破了眼前的混乱——兵器是饵,那真正要钓的鱼,是“影阁”,还是那个京城里的“大人物”?更让他在意的是那朵寒梅纹,若真是侯府旧部,为何要放跑光头等人?
正思忖间,身后密道里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凌绝侧身躲进芦苇丛,短刀已握在掌心。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的刹那,他看清来人正是那穿青袍的官差,腰间令牌在微光里泛着冷光,上面“巡检司”三个字清晰可辨。
官差并未追向光头等人,反而转身走向芦苇荡深处。他走得极稳,脚下的泥水几乎没发出声响,显然也是练家子。凌绝悄无声息地跟上,只见那人在一棵老柳树下站定,抬手在树干上叩了三下,又轻敲两下。
树后竟转出个黑衣人影,单膝跪地:“大人。”
“影阁的人接货时没露面?”青袍官差的声音比在庙中更冷,像淬了冰。
“回大人,按约定在黑石崖等了三个时辰,未见人影。倒是发现附近有另一拨人在探查,手法很像……镇北侯府当年的暗卫。”
凌绝的心猛地一缩。暗卫?侯府的暗卫不是在灭门那晚全殉职了吗?
青袍官差沉默片刻,指尖在腰间寒梅纹玉佩上轻轻摩挲:“知道了。告诉‘老柴’,盯紧客栈那个外乡人,他腰间的短刀是‘断水’,十年前萧靖远的佩刀。”
黑衣人应声消失在夜色里。青袍官差望着东边的黑暗,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叹息,转身没入密道。
芦苇丛里的凌绝握紧了短刀。断水刀是父亲的遗物,他带在身边十年,从没人认出。这官差不仅识得刀,还知道父亲的名讳,甚至连客栈掌柜都与他有关——难怪白天掌柜看他的眼神不对劲,原来“老柴客栈”根本就是个眼线据点。
雨又大了些,打湿的苇叶压得很低,几乎要贴到他的肩头。凌绝忽然想起少年说的山神庙,想起老者提及的老仆,想起密道里光滑的砖石——这小镇根本不是偶然的落脚点,而是有人刻意布下的网,既在追查当年的真相,又在防备着什么。
他没回客栈,绕到镇西的破庙躲雨。庙虽破败,神像前却有堆未燃尽的火堆,余温尚存。凌绝用树枝拨了拨灰烬,火星子噼啪窜起来,映亮了墙角刻着的半朵梅花——又是寒梅纹,只是刻痕很新,像是刚留下不久。
这时,破庙外传来脚步声,带着水洼的 splat 声。凌绝吹灭火星躲到神像后,只见两个黑影抬着个麻袋进来,扔在地上时发出闷响,像是装着人。
“妈的,这娘们骨头真硬,打了半宿愣是没松口。”矮个黑影啐了口唾沫,“张头领跑了,咱们带着个累赘怎么跟‘影阁’交差?”
高个黑影踢了踢麻袋:“闭嘴,这是‘那位大人’要的人。当年镇北侯府的账房娘子,手里肯定有账本,找到账本比抓十个光头都管用。”
麻袋里传来微弱的呜咽声,像是被堵住了嘴。凌绝的手猛地按在刀柄上——账房娘子?母亲当年的陪房周婶就是管账的,灭门那晚她被派去乡下收租,成了少数的幸存者,后来便没了音讯。
“搜过她住的破屋了?”矮个黑影问。
“翻了个底朝天,除了几件旧衣裳,连根像样的银钗都没有。我看她就是装傻,账本肯定藏在什么地方。”高个黑影说着,掏出火折子点亮,“再审审,天亮前必须找到账本。”
火光照亮麻袋上的破洞,露出里面一截青布衣衫,衣角绣着朵极小的栀子花——那是周婶的记号,她总说栀子花开得素净,像夫人的性子。
凌绝不再犹豫,抽出短刀从神像后跃出。寒光闪过的瞬间,矮个黑影刚转头,喉咙已被划开,血沫子咕嘟咕嘟往外冒。高个黑影反应极快,抄起身边的木棍就砸过来,却被凌绝侧身避开,短刀反手刺入他的肋下。
“你是……”高个黑影瞪大眼睛,没说完就倒了下去。
凌绝割开麻袋绳,里面果然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脸上带着血痕,嘴角还在淌血。她看见凌绝的脸,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周婶?”凌绝声音发颤,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老妇人盯着他腰间的断水刀,又摸向他胸口衣襟下的玉佩,指尖触到那半块玉的轮廓时,忽然老泪纵横:“小、小少爷……真的是你……”
凌绝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十年隐忍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他擦掉周婶嘴角的血,声音哽咽:“周婶,我是萧珩。”
“太好了……老天有眼……”周婶抓着他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账本……账本在山神庙的香炉底下……那是能证明侯爷清白的唯一证据……”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涌出的血沫越来越多。凌绝慌忙想捂住,却被她按住手。
“小少爷,快跑……他们不止想要账本……青袍官差是‘那位大人’的人……他早就知道你回来了……”周婶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却亮得惊人,“去京城……找忠勇侯……他是侯爷当年的袍泽……”
最后一个字说完,周婶的手无力地垂落。凌绝抱着她渐渐冰冷的身体,耳边只剩下雨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原来那青袍官差的寒梅纹是假的,他根本不是侯府旧部,而是引他现身的诱饵。
破庙外忽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火把的光映红了窗户纸。凌绝将周婶的身体藏进神像后的暗格,用砖石封好,转身望向门口。
青袍官差带着十几个官差站在雨里,手里把玩着那枚寒梅纹玉佩,嘴角噙着冷笑:“萧珩,别来无恙。”
凌绝握紧断水刀,刀尖指向对方:“你是谁?”
“十年前镇北侯府的案子,我是主审官之一。”青袍官差慢悠悠地说,“当年放你走的老仆,上个月刚咽气,死前把你的下落告诉了我。本来想等你自己交出账本,没想到你这么能躲。”
他挥了挥手,官差们举着长枪围上来:“周婶不肯说账本在哪,你总该知道吧?交出账本,我让你死得痛快点。”
凌绝忽然笑了,笑声在雨夜里格外清亮:“我父亲一生忠良,却被你们这些奸佞构陷。今天我就算死在这里,也要拉你垫背!”
话音未落,他已如离弦之箭冲出去。断水刀在雨幕里划出银弧,第一个冲上来的官差惨叫着倒地。青袍官差拔出腰间长剑,剑尖直刺凌绝心口,招式狠辣刁钻,竟是当年镇北侯府的独门剑法“寒梅十三式”。
“你偷学我家剑法!”凌绝又惊又怒,招式越发凌厉。他自小练这套剑法,闭着眼都能拆解,可对方显然也练了多年,竟一时难分高下。
两人在雨里缠斗,长枪时不时从旁刺来,凌绝左支右绌,臂上很快添了道伤口。他知道不能恋战,虚晃一招逼退青袍官差,转身冲向破庙后墙。
“拦住他!”青袍官差怒吼。
箭矢破空而来,凌绝侧身躲开,箭头擦着耳际钉进墙里。他翻身跃出后墙,脚下却忽然一软——不知何时,墙外竟挖了陷阱,里面插满了削尖的竹片。
下落的瞬间,他看见陷阱底部铺着层薄薄的稻草,草叶间似乎藏着什么东西。伸手一摸,指尖触到个硬物,竟是块用油布包着的木牌,上面刻着“影阁”二字,背面还有串数字:戊戌年三月初七,黑石崖。
这是周婶藏的线索?
剧痛从后背传来,竹片刺穿了衣衫。凌绝咬着牙将木牌塞进怀里,听见青袍官差站在陷阱边说:“萧珩,你看这陷阱眼熟吗?当年你父亲就是这样被我们逼到绝路的。”
意识模糊的前一刻,凌绝忽然想起少年送的桂花糕,想起老柴客栈的红灯笼,想起破庙里未燃尽的火堆。原来这小镇的每个角落,都藏着温暖与杀机,就像他这十年的人生,一半是江湖风霜,一半是未凉的热血。
雨还在下,青石板路上的水洼映着摇曳的火把,像极了十年前那个夜晚,侯府门前燃起的熊熊烈火。只是这一次,他怀里揣着的不是干硬的馒头,而是能揭开真相的线索,和周婶用性命换来的希望。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雨幕时,陷阱里已空无一人。只有几滴暗红的血迹渗进泥里,很快被新的雨水冲刷干净,仿佛从未有人来过。而在小镇东边的官道上,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身影正赶着辆马车,车帘下露出半截缠着布条的手臂,腰间那半块玉佩,在晨光里闪着温润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