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雨云时,凌绝正蜷缩在马车后厢的稻草堆里。后背的伤口被雨水泡得发白,每动一下都像有无数根针在扎,他咬着牙将布条在伤口上缠紧,额头渗出的冷汗混着未干的雨水滑进衣领,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意。
赶车的是个跛脚老汉,此刻正哼着走调的山歌。这人是他昨夜从陷阱里爬出来后遇到的,当时老汉赶着空车往镇外送柴,见他浑身是血倒在路边,二话不说就把他拖上了车,还塞给他一套粗布衣裳。
“后生,前面过了青石桥,就出了巡检司的地界。”老汉回头看了眼车帘,声音透着几分沙哑,“到了那边,你往南走三十里,有个落马坡,坡下的茶寮能歇脚。”
凌绝掀开布帘一角,看见老汉耳根后有颗米粒大的红痣。昨夜匆忙间没留意,此刻却心头一动——周婶曾说过,当年侯府马厩里有个跛脚的马夫,耳根后就有这么颗痣,灭门那晚被派去城外买草料,侥幸逃过一劫。
“老丈认识周婶?”他低声问,手不自觉摸向腰间的断水刀。
老汉赶车的手顿了顿,山歌戛然而止。过了半晌,他才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递过来:“这是周娘子托我收着的,她说要是有个带断水刀的后生找她,就把这东西交给他。”
油布包里是本泛黄的账册,封皮上印着褪色的“镇北侯府”四个字。凌绝颤抖着翻开,里面密密麻麻记着十年前的账目,大多是军需采买的明细,直到翻到最后几页,一行用朱砂写的小字突然刺入眼帘:“戊戌年冬,兵部侍郎赵显收锦缎百匹、白银五千两,代转东宫。”
赵显。
凌绝的呼吸骤然停滞。青袍官差腰间的令牌虽刻着“巡检司”,但他曾在密道里瞥见对方内衬的补子——那是三品侍郎的孔雀纹。而十年前的兵部侍郎,正是如今官至吏部尚书的赵显。
“周娘子说,这账册里藏着能掀翻半个朝堂的东西。”老汉的声音沉了下来,“她在镇上扮了五年疯婆子,就是为了守着这东西等你。昨夜里破庙的动静我听见了,本想过去帮衬,却被巡检司的人堵在了半路。”
凌绝攥紧账册,指节泛白。难怪周婶甘愿被抓,原来她早把真正的账册藏了起来。那两个黑衣人要找的,青袍官差——不,是赵显——苦苦追查的,根本不是密道里的兵器,而是这本记录着当年东宫与兵部勾结、贪墨军饷的铁证。
马车突然剧烈颠簸了一下,老汉猛地勒住缰绳:“不好,前面有关卡!”
凌绝探头望去,只见青石桥头立着十几个兵卒,个个腰佩长刀,为首的正是赵显身边那个黑衣人影。对方显然已在此等候多时,目光像鹰隼般扫过马车,最后定格在车帘上。
“车上拉的什么?”黑衣人沉声问,手按在刀柄上。
“回官爷,是些劈好的柴火,送往前头落马坡的。”老汉弯腰赔笑,跛着脚从车辕上下来,“您看这天刚放晴,道不好走,能不能通融通融?”
黑衣人没动,视线依然盯着车帘:“车里没人?”
“就我一个孤老头子,哪有旁人。”老汉说着,伸手去掀布帘,“您不信就瞧瞧——”
寒光突然从他袖中窜出!那是柄三寸长的短匕,直刺黑衣人的咽喉。可对方早有防备,侧身避开的同时抽出长刀,刀风凌厉地劈向老汉的脖颈。
“小心!”凌绝从后厢跃出,断水刀带着破空声迎上去。两柄刀在晨光里相撞,迸出一串火星。黑衣人显然没想到他会在此现身,愣神的刹那,已被凌绝削掉了半只耳朵。
“是你!”黑衣人捂着流血的耳朵,眼神狠戾如狼,“大人果然没猜错,你藏在这车里!”
兵卒们蜂拥而上,老汉却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猛地扔进马车厢。稻草瞬间燃起烈火,浓烟滚滚中,他跛着脚冲向桥头的栏杆:“后生,拿着账册去落马坡找‘影阁’的人!只有他们能帮你把东西送到忠勇侯手上!”
“老丈!”凌绝目眦欲裂。
“我这条命本就是侯爷救的,该还了!”老汉笑着纵身跃下石桥,溅起的水花里,凌绝看见他腰间露出半块玉佩——那是侯府马夫特有的身份牌,上面刻着“柴”字。
原来老柴客栈的掌柜不是眼线,而是真正的自己人。那个被赵显称作“老柴”的眼线,根本是老汉故意放出的幌子。
黑衣人被浓烟呛得咳嗽,厉声喝道:“别管火了,抓住他!”
凌绝反手一刀逼退身前的兵卒,转身冲向桥尾的密林。背后传来箭矢破空的声音,他纵身扑倒在草丛里,箭头擦着后背钉进泥土。断水刀在手里微微发烫,仿佛在呼应他胸腔里翻涌的气血。
他在密林中狂奔,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跑过一道山脊,眼前突然出现片开阔的谷地,谷中停着辆黑色马车,车辕旁站着个戴斗笠的黑衣人,见他跑来,竟主动掀开了车帘。
“萧公子,上车。”那人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凌绝握紧刀柄,警惕地盯着对方。这人的身形与昨夜树后那个黑衣人极为相似,可对方腰间的令牌却刻着银色的“影”字——正是他从陷阱里摸到的那块木牌上的记号。
“赵显的人快追来了。”斗笠人淡淡道,“周娘子说,你会带着账册来落马坡。”
凌绝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弯腰上了车。车厢里铺着厚厚的毡毯,角落里放着个药箱,他刚坐稳,斗笠人已扬鞭赶车,马车如离弦之箭般驶进密林深处。
“你们是影阁的人?”凌绝看着对方的背影问。
“曾经是。”斗笠人掀起斗笠,露出张布满刀疤的脸,“十年前,我们是镇北侯府的暗卫。”
凌绝猛地抬头。暗卫?不是说全殉职了吗?
“灭门那晚,侯爷提前察觉不对,让我们带着年幼的世子从密道逃走,对外只宣称全府殉职。”刀疤脸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们在江湖上隐姓埋名,成立了影阁,就是为了追查当年的真相。黑石崖的兵器,本是我们引赵显现身的诱饵,没想到反被他摆了一道。”
凌绝的心像被重锤砸中。原来父亲早就料到有此一劫,原来那些所谓的“殉职”,是用谎言筑起的保护。他攥着胸前的半块玉佩——这是当年母亲塞给他的,说另半块在父亲手里——指尖突然触到玉佩内侧的刻痕,那纹路竟与账册最后一页的朱砂印记完全吻合。
“赵显为什么要找账册?”他问。
“因为东宫。”刀疤脸冷笑一声,“十年前的东宫太子,如今已是当朝圣上。赵显是他当年安插在兵部的爪牙,镇北侯发现他们贪墨军饷,本想上奏,却被他们先一步扣上了通敌的罪名。”
马车突然停下,前方传来杂乱的马蹄声。刀疤人掀开车帘,只见数十名骑士正堵在谷口,为首的正是换了身锦袍的赵显,手里把玩着那枚寒梅纹玉佩。
“萧珩,别来无恙。”赵显的声音隔着风飘过来,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本想在破庙了结你,没想到你命这么硬。”
凌绝抽出断水刀,刀身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我父亲的剑法,你练得再像,也学不来他的骨头。”
赵显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不知死活!给我拿下,死活不论!”
骑士们拔刀冲上来,刀疤人突然从怀里掏出个信号弹,往空中一抛。烟花在正午的天空炸开,化作一朵绚烂的寒梅。没过多久,密林深处传来阵阵马蹄声,数十名黑衣骑士疾驰而出,个个身手矫健,招式间带着侯府暗卫特有的凌厉。
“影阁的人,果然还没死绝。”赵显眯起眼睛,从腰间抽出长剑,“也好,今天就把你们这群余孽一网打尽!”
凌绝纵身跃下车,断水刀直刺赵显面门。这一次,他没有留手,每一招都带着十年的隐忍与仇恨。赵显的剑法虽熟,却少了侯府剑法里的正气,渐渐落了下风。
当断水刀划破赵显咽喉的刹那,凌绝听见对方嗬嗬地笑着:“账册……烧了……你永远也别想……”
他低头看向怀里的账册,突然明白过来。赵显根本不在乎账册是否在他手上,对方真正的目的,是把所有知情人都引出来,然后一网打尽。
“别管他!”刀疤人策马冲过来,手里举着个燃烧的火把,“快上车,我们带了炸药!”
凌绝跳上马车,看着刀疤人将火把扔向身后的干草堆。爆炸声在谷中响起,浓烟蔽日,骑士们的惨叫声此起彼伏。马车在颠簸中驶离谷地,他回头望去,只见落马坡的方向,有面残破的旗帜正从浓烟里升起——那是镇北侯府的玄鸟旗。
“接下来去哪?”凌绝摸着账册问。
“京城。”刀疤人勒住缰绳,指着南方,“忠勇侯在京城等着我们。当年的账,该算算了。”
马车再次启动,凌绝掀开布帘,望向远处的天际线。晨光正洒满大地,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腰间的断水刀轻轻颤动,仿佛在呼应着远方的风。
他知道,前路必然布满荆棘,但怀里的账册是周婶用命换来的希望,身后的暗卫是父亲留下的火种,而他胸口的半块玉佩,终将找到属于它的另一半。
就像这十年的风雨,终会等来放晴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