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灯的火苗在玻璃罩内稳定地燃烧着，昏黄的光晕如同一个温暖的茧，包裹着地下室角落里那双洁白的芭蕾舞鞋。尼娜·瓦西里耶夫娜蜷缩在光影边缘的冰冷地上，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像一枚被遗忘的、干枯的松果。她的呼吸变得极其微弱、悠长，如同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极度的寒冷和饥饿已经侵蚀了她的核心，意识在温暖的幻觉和冰冷的现实之间飘荡、沉浮。
在渐渐模糊、褪色的视野里，那双灯光下的舞鞋仿佛活了过来。白色的缎面流淌着柔和的辉光，像初冬湖面凝结的第一层薄冰。鞋尖优雅地向上翘起，微微地、无声地颤动着，仿佛被无形的琴弦拨动。她仿佛看到那冰冷的缎面上，凝结的尘埃变成了细碎的星光，鞋带幻化成缠绕的月光丝线。
然后，她“看见”了斯维特拉娜。
不是记忆中那个在舞台上旋转的精灵，也不是倒在冰冷废墟中静止的纯白。而是一个轻盈得没有重量的影子，穿着同样洁白的羽衣，赤着脚（那脚是完美的，没有任何冻伤的痕迹），就在这狭窄、冰冷的地下室中央，在那圈昏黄的光晕里，无声地旋转着。
她的舞姿是尼娜从未见过的。没有剧目的编排，没有柴可夫斯基的旋律，只有一种纯粹的、自由的律动。像一片被风托起的羽毛，像一只真正挣脱了所有束缚的天鹅，在宁静的湖面上滑翔。每一个旋转都带着解脱的轻盈，每一个伸展都饱含着深沉的宁静。她苍白的脸上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尼娜无法理解的、近乎神性的安详和……满足？她旋转着，白色的裙裾在静止的空气中划出优美的弧线，长发如同流动的金色光芒。她的目光，穿过尼娜浑浊的双眼，望向某个只有她能看见的、充满光明的远方。
尼娜枯槁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她想呼唤，想触摸，但身体早已不属于她。她只能看着，用灵魂最后一点残存的力量，贪婪地汲取着这虚幻的、至美的景象。一股奇异的暖流，并非来自身体，而是从灵魂最深处涌起，暂时驱散了蚀骨的寒冷和饥饿的绞痛。这暖流如此温柔，如此浩瀚，带着一种她毕生未曾体验过的、令人落泪的平静。
“斯维塔……” 一个无声的名字在她心底融化。
就在这时，幻觉骤然变得无比清晰而宏大。狭窄的地下室墙壁如同舞台的幕布般轰然倒塌、消散！冰冷的石地变成了平滑如镜、浩瀚无垠的冰湖！头顶不再是低矮的天花板，而是缀满钻石般星辰的、深紫色天鹅绒般的夜空！巨大的、皎洁的月亮低垂在天际，将清冷而神圣的银辉泼洒在冰面上！
斯维特拉娜就在这无垠的冰湖中央起舞！她的身影在月光下清晰无比，每一次跳跃都在冰面上投下长长的、优美的影子，每一次旋转都仿佛搅动了漫天的星辉。冰湖的边缘，是无边无际的、沉默的、如同观众般的黑色森林剪影。没有炮火，没有风雪，没有饥饿的呻吟，只有绝对的寂静，被斯维特拉娜无声的舞步和月光流淌的声音所充满。
她跳得如此忘我，如此自由。冰面在她足尖下仿佛拥有了生命，托举着她，回应着她。她是月光下的精灵，是冰湖上唯一的天鹅，是挣脱了所有枷锁、回归了生命本源的纯粹之美。
尼娜感到自己轻飘飘地悬浮起来，脱离了冰冷僵硬的身体。她像一个无形的幽灵，飘向那冰湖的中心，飘向那个旋转的白色身影。她想要靠近，想要融入那片宁静与光明。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触碰到那片纯净的辉光时——
啪嗒。
一声极其细微、却如同惊雷般在寂静中炸响的声音。
是水珠。
一滴冰冷的水珠，从地下室低矮、潮湿的天花板缝隙渗出，挣脱了冰的束缚，带着整个列宁格勒冬夜的重量，精准地、无情地滴落在……
滴落在其中一只芭蕾舞鞋洁白的缎面上。
那滴浑浊的、带着尘埃和铁锈气味的水珠，在昏黄的马灯光下，如同一颗丑陋的毒瘤，瞬间在纯白的缎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刺眼的污渍。
嗡——
冰湖、月光、星辰、森林、旋转的白色精灵……所有宏大而宁静的幻象如同被重锤击碎的玻璃，轰然崩塌！碎片尖锐地刺入尼娜飘散的意识！
她猛地被拉回现实！
拉回这冰冷、狭窄、散发着霉烂和死亡气息的地下室！
拉回这具枯槁、僵硬、濒临崩溃的躯壳！
拉回那双灯光下、被污浊水滴玷污的芭蕾舞鞋面前！
“不——！！！”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尼娜干裂的喉咙深处挤压出来，带着血沫和灵魂撕裂的剧痛。她用尽最后残存的生命力，像一头被激怒的、保护幼崽的母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向前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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