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浑浊的泪水在她布满沟壑的脸上冻结成冰痕。她低头，看着怀里那露出一角的舞鞋缎面，灯光下，污渍和尘埃清晰可见。这双鞋，是斯维特拉娜存在过的证明，是她用生命最后燃烧的灰烬，是那个在冰冷舞台上坠落的、饥饿的天鹅湖留下的唯一遗物。它们冰冷、无用，无法果腹，却比怀里的面包更沉重地压在她的心上。

拿什么换？拿斯维塔最后一点尊严？拿阿廖娜永远无法实现的梦？

一个尖锐的、几乎撕裂她灵魂的念头猛地刺入脑海：*吃掉面包！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才能……* 才能什么？她茫然了。在这座被死亡和绝望包围的孤城，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像行尸走肉一样，等待下一次炮弹，或者下一次无声无息的冻僵？

风雪更大了，马灯的火苗在玻璃罩内剧烈地跳跃、摇曳，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吹熄。光晕缩小，黑暗如同窥伺的巨兽，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尼娜猛地打了个寒颤。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对彻底坠入黑暗和遗忘的恐惧。她不能死在这里！不能像路边的无名尸骸一样被风雪掩埋！斯维塔的舞鞋不能和她一起消失！阿廖娜……她甚至没能好好安葬……

求生的意志，混杂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守护欲，如同回光返照般在她枯竭的身体里点燃。她必须回到那个地下室！那是她唯一知道的、暂时的庇护所。至少，那里有四面墙壁，可以挡住一些风雪，可以让她……思考。

她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小心翼翼地将油纸包塞进怀里最深处，紧贴着皮肤，和那双舞鞋挤在一起。然后，她弯腰，提起那盏宝贵的马灯。昏黄的光晕随着她的动作摇晃，照亮脚下被踩实的积雪和瓦砾。

辨明方向（一种在绝望中滋生的方向感），尼娜佝偻着身体，像一株被狂风摧折的老树，重新投入风雪。她一手紧抱着胸口（护着面包和舞鞋），一手高举着马灯，那点微弱的光芒在狂暴的白色帷幕中艰难地开辟着前路。每一步都深陷积雪，冰冷刺骨，但怀里的硬物硌着她，提醒着她此行的目的。

回到废弃地下室入口的路，在风雪和马灯的微光下，显得格外漫长而凶险。倒塌的墙体、裸露的钢筋、半掩在雪中的碎玻璃……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风卷着雪片抽打在马灯玻璃罩上，发出噼啪的声响，火光忽明忽暗，她的心也随之悬起又落下。

终于，那个熟悉的、散发着霉烂气味的黑洞出现在眼前。尼娜几乎是滚落进去的，冰冷的石阶硌得她生疼。她顾不上疼痛，第一时间将马灯放在相对平整的地面，昏黄的光芒瞬间填满了这狭小、冰冷、充斥着死亡气息的空间。

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的刺痛和白色的雾气。暂时脱离了风雪的抽打，极度的疲惫和寒冷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颤抖着手，摸索着，从怀里掏出那个油纸包。解开系着的细绳，小心翼翼地掀开油纸。一块完整的、深褐色的、散发着浓郁麦香的黑麦面包露了出来。没有锯末！没有霉斑！是真正的、能救命的粮食！面包的表面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饥饿感瞬间像海啸般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口水不受控制地分泌，胃部痉挛着发出轰鸣。

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几乎就要掰下一块塞进嘴里。

但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移向了怀里——那双被她暂时放在腿上的芭蕾舞鞋。纯白的缎面在昏黄的灯光下，依旧显眼。鞋尖磨损的痕迹，鞋带系过的褶皱……仿佛还残留着斯维特拉娜脚踝的形状和温度。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质问，一个关于背叛还是守护的终极拷问。

尼娜的动作僵住了。她的手指停在面包边缘，离那救命的食物只有咫尺之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舞鞋，又看看面包，再看向舞鞋……巨大的痛苦在她干瘪的胸腔里翻搅。活下去的欲望和守护逝者尊严的责任感，如同两股狂暴的飓风，在她灵魂深处激烈地撕扯、碰撞。

吃掉面包，她可能活过今晚，甚至明天。但这双承载着斯维塔灵魂和所有苦难的舞鞋，在这地狱般的城市里，最终会变成什么？生火的燃料？交换一口食物的筹码？还是像她主人的身体一样，被随意丢弃在某个无名尸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