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的观众似乎被这反常的、汹涌而沉默的泪水震慑了。掌声平息下来,窃窃私语声响起。前排的将军皱起了眉头,显然觉得这泪水破坏了“鼓舞士气”的氛围。后排的市民们则屏住了呼吸,他们在那汹涌的泪水和死寂的眼神里,似乎看到了某种过于真实、过于沉重的东西,沉重到让天鹅湖的童话瞬间崩塌。
王子的动作有些迟疑,他试图用眼神询问。斯维特拉娜毫无反应。她只是在跳,在旋转,泪水如决堤的河流。她的脚尖每一次点地,冻伤的边缘都传来钻心的疼痛,但这疼痛与心口那片冰冷的、名为“阿廖娜”的空洞相比,渺小得微不足道。
终于,音乐走向最后的悲怆高潮。奥杰塔在黎明的微光中,在爱人的怀抱里,将走向死亡,解脱魔咒。王子应该将她托举起来,象征着她灵魂的飞升。
斯维特拉娜的身体轻盈地跃起,像一个真正的、没有重量的灵魂。王子稳稳地托住了她。就在她被举到最高点,身体舒展,头颅后仰,双臂如天鹅垂死般展开的瞬间——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地动山摇!不是远处的炮火,而是近在咫尺的爆炸!一枚大口径炮弹,带着死神的狞笑,精准地击穿了玛林斯基剧院那曾经象征着艺术圣殿的穹顶!
时间仿佛被撕碎了。
巨大的水晶吊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无数晶莹的碎片如同致命的冰雹般倾泻而下,砸在舞台、乐池和观众席!支撑结构的断裂声刺耳恐怖!穹顶破开一个狰狞的大洞,狂啸的风雪裹挟着硝烟和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灌满了整个剧场!辉煌的灯光疯狂闪烁了几下,骤然熄灭!
黑暗!尖叫!混乱!恐慌!
同伴空袭!!
同伴趴下!!
同伴上帝啊!
惊恐的呼喊、绝望的哭嚎、座椅翻倒的巨响、踩踏的混乱……所有的声音瞬间爆发,淹没了柴可夫斯基最后的音符。王子在爆炸的冲击波中一个趔趄,斯维特拉娜从他失稳的手中滑落。她没有尖叫,身体像一片真正的羽毛,轻盈地落在地板上,就在舞台中央,那堆从穹顶落下的、破碎的水晶和积雪旁。
黑暗中,只有紧急备用灯微弱地、惨淡地亮着几盏,投射出摇曳晃动、如同鬼魅的光影。斯维特拉娜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白色的羽毛裙铺展开,沾满了灰尘和细小的水晶碎屑。她没有动。
她的目光,穿透混乱奔逃的人群,穿透弥漫的硝烟和灰尘,精准地锁定在前排那个位置。
将军的位置。
那位刚刚还在咀嚼松软面包的将军,此刻被一块巨大的、从穹顶坠落的、边缘锐利的混凝土块牢牢压住了下半身。他肥硕的身体徒劳地挣扎着,脸上因剧痛和恐惧而扭曲变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鸣。油纸包着的、那块只被撕掉一小角的面包,滚落在离他挣扎的手指不远的地方,沾满了灰尘和几滴暗红的、从他嘴角流出的血。他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块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面包,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诞的绝望。
斯维特拉娜静静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泪水早已停止,只留下冰冷的泪痕。空洞的眼神里,映照着将军徒劳的挣扎和他对那块面包的垂死渴望。那眼神里没有快意,没有怜悯,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死水般的平静,如同冻结的贝加尔湖湖心。
混乱在加剧。士兵冲进来试图维持秩序,救援被压在废墟下的人。有人试图去搬动将军身上的巨石,发出徒劳的号子声。没有人注意到舞台中央,躺在水晶碎片和积雪中的白天鹅。
斯维特拉娜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坐了起来。她伸出冻得通红、甚至有些溃烂的手,摸索着,解开了脚上那双染了污渍的芭蕾舞鞋的丝带。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赤裸的双脚,冻伤的刺痛尖锐地传来。
她赤着脚,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白色的羽毛裙在备用灯惨淡的光线下,在弥漫的硝烟中,显得格外诡异而圣洁,又带着一种濒死的凄美。她没有看任何人,没有看挣扎的将军,没有看混乱的剧场。她的目光投向后台深处,那个她和阿廖娜蜗居的小小储藏室的方向。
然后,就在这片废墟之上,在这充斥死亡、尖叫和绝望的混乱剧场中央,在摇摇欲坠的穹顶下,斯维特拉娜·伊万诺夫娜,缓缓地、旁若无人地,开始起舞。
没有音乐,只有风声、哭嚎声和建筑残骸的呻吟。
没有舞台灯光,只有摇曳的、鬼火般的备用灯。
没有观众,只有奔逃的影子和垂死的哀鸣。
她跳的,是白天鹅奥杰塔初见王子时那段最纯净、最充满希冀的独舞。阿拉贝斯克轻盈而脆弱,小跳步带着一种孩子般的雀跃,旋转缓慢而忧伤,手臂的每一次划动都诉说着对自由的渴望。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无与伦比的技巧,却又浸透了骨髓深处的悲恸。赤脚踩在冰冷、布满碎屑的地板上,留下一个个微红的、带着血痕的印记。
她不是在表演。她是在祭奠。祭奠她死去的女儿阿廖娜,祭奠那个在仓库里放她一条生路的士兵瓦西里(她知道,他很可能已经因失职被处决了),祭奠所有在这座饥饿之城无声消逝的生命,祭奠那个在战火和谎言中早已支离破碎的、关于美与纯洁的幻梦。
风雪从破碎的穹顶灌入,吹拂着她散乱的金发和洁白的羽毛。水晶碎片在她赤裸的脚边闪烁着微光。她的舞姿在惨淡的光线下,在弥漫的硝烟中,美得惊心动魄,也绝望得令人窒息。像一个从地狱之火中挣扎而出的幽灵,最后一次回望人间,跳着诀别的舞蹈。
后台深处,尼娜·瓦西里耶夫娜挣脱了试图拉她逃命的人,死死扒着侧幕条的边缘。她浑浊的老泪汹涌而出,看着舞台中央那个赤足起舞的白色身影。她知道,那不是奥杰塔,那是斯维特拉娜。是她用最后一点生命力,燃烧着自己,向这冰冷的世界发出无声的控诉和最后的、凄美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