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斯维特拉娜维持着谢幕的姿势，头颅微微偏向右侧。脸上奥吉莉亚那胜利而魅惑的笑容纹丝未动，如同焊死的面具。只有那双空洞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如同寒夜冰面下被搅动的、浑浊的死水。她看见了。

尼娜·瓦西里耶夫娜。

老裁缝佝偻着背，裹在几层破烂的衣物里，像一堆被遗忘的破布。她枯槁的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嘴，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翻涌着惊骇、绝望和一种撕心裂肺的悲恸。她的目光，没有看舞台，没有看将军，而是死死地、穿透人群的缝隙，钉在斯维特拉娜脸上。那眼神，像一道无声的、淬毒的利箭，瞬间击中了斯维特拉娜。

尼娜的眼神在嘶喊：阿廖娜！

所有被强行压抑、被舞台灯光和旋转麻痹的认知，在这一刻轰然决堤。通道阴影里那个狭长的、孩童尺寸的麻布包裹……尼娜此刻崩溃的眼神……真相，带着冰冷铁锈和绝望尘埃的气息，粗暴地、彻底地塞满了斯维特拉娜的每一个细胞。

阿廖娜死了。

在她旋转、跳跃、扮演着诱惑与胜利的黑天鹅时，她的小女儿，那个在破布里喊着“妈妈……冷……面包……”的小生命，悄无声息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那点用生命和耻辱换来的面粉，终究没能熬成救命的糊糊。它甚至可能还没来得及变成食物。

舞台监督粗暴地推了她一把，示意她该退场了。斯维特拉娜的身体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内容的皮囊，被那股力量带着，踉跄着退入侧幕条后的阴影里。辉煌的灯光瞬间被隔绝，后台的冰冷、灰尘和绝望的气息重新包裹了她。

舞台监督斯维塔！快！换回白天鹅，准备最后双人舞！

舞台监督的声音焦躁而遥远。

她麻木地被推搡着，被几个同样面无人色的后台人员七手八脚地剥下黑色的奥吉莉亚裙装，换上象征着纯洁与悲剧的白天鹅奥杰塔的羽衣。冰凉的羽毛贴着她滚烫又冰冷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她的身体在动，被摆布着，像一个没有灵魂的道具。

同伴斯维塔！你怎么了？说话啊！

有人摇晃着她的肩膀。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嘶哑的气流声。阿廖娜死了。瓦西里那句“再没人有资格指责你”在脑海中疯狂回响。指责什么？指责她偷了面粉？指责她没能救活女儿？指责她在这人间地狱里，依然穿着华服，为那些嚼着面包的军官跳着天鹅的悲歌？多么荒诞！多么……该死！

舞台的灯光再次亮起，催促着她。她被推了出去，重新站在那片刺眼的光明下。王子（他的眼神也带着同样的麻木）向她伸出手。音乐变得忧伤、缠绵，是奥杰塔向王子诀别的哀诉。

斯维特拉娜伸出手，指尖冰凉。她的身体开始移动，每一个动作都精准无误：阿拉贝斯克的忧伤，小跳步的轻盈，旋转的哀婉……肌肉记忆支撑着这具空壳。但她的眼神变了。不再是奥杰塔那纯洁无望的哀伤，而是一种穿透一切的、死寂的虚无。她的目光越过王子，越过整个金碧辉煌的剧场，望向那无形的、吞噬了阿廖娜的深渊。泪水无声地、汹涌地从她空洞的眼眶里滑落，在聚光灯下闪着冰冷的光，沿着她苍白瘦削的脸颊一路滚落，砸在洁白的羽毛裙上，晕开深色的湿痕。她没有试图去擦，任由它们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