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旋转。跳跃。微笑。手臂优雅地划出弧线。

身体忠实地执行着千锤百炼的指令，每一个动作精准到位。灵魂却已从高处坠落，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碎成粉末，无声无息。那狭长麻布包裹的轮廓，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刻在她空洞的视网膜上。

音乐走向高潮，黑天鹅完成三十二个令人炫目的挥鞭转，在雷鸣般的掌声（是真的热烈，还是绝望的喧嚣？）中定格。她单足立地，另一腿高高扬起，手臂伸展，头骄傲地后仰，露出天鹅般优美的颈项。标准的、胜利者的姿态。汗水沿着她苍白的下颌线滴落，在灯光下像一颗颗坠落的星。脸上凝固的、属于奥吉莉亚的魅惑笑容，在辉煌的灯火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碎的、近乎悲怆的完美。

灯光炽烈，聚焦于舞台中央那只骄傲昂首的黑天鹅。汗水在她苍白的颈项上蜿蜒，汇聚于锁骨凹陷处，滚落，无声地砸在光洁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雷鸣般的掌声如同实质的潮水，从黑暗的观众席汹涌而来，拍打着舞台的边缘，也拍打着斯维特拉娜早已麻木的躯壳。

她保持着那个完美的结束姿态，单足立地，身体绷成一道紧绷而优美的弓。脸上的笑容依旧，属于奥吉莉亚的、带着胜利与诱惑的微笑。只是那笑容深处，在灯光无法照亮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熄灭了，碎裂了，只余下一片冰冷的、无机质的反射。

掌声持续着，夹杂着前排军官们矜持的赞叹和后排市民们压抑太久的、近乎发泄的喝彩。这声音如此遥远，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她缓缓放下高举的腿，动作依旧带着芭蕾的优雅韵律，如同精密的机械。她微微屈膝，向观众行礼，头颅低垂，雪白的颈项划出一道顺从的弧线。羽毛头饰在剧烈的动作后微微颤动，像濒死天鹅最后无力的痉挛。

直起身，目光空洞地扫过前方。前排，一位佩戴着勋章的将军正用力鼓掌，他的副官凑近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将军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随手拿起座位旁一个用油纸包裹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沉甸甸的东西——一块完整的、松软的黑麦面包。他随意地撕下一大块，塞进嘴里，咀嚼着，丰厚的油脂甚至微微反光。那咀嚼的动作，在斯维特拉娜空洞放大的瞳孔里，变得无比缓慢，无比清晰。

就在这时，在掌声的洪流之中，在将军满足的咀嚼声之下，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斯维特拉娜耳中那片厚重的死寂帷幕。

阿廖娜呜……

一声压抑到极点、终于从喉咙深处迸裂出来的抽泣。极其短促，仿佛发出声音的人立刻用拳头死死堵住了自己的嘴。它来自右侧观众席某个黑暗的角落，一个被集体掌声淹没的位置。

斯维特拉娜行礼的动作凝滞了零点一秒。空洞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动了一下，如同灰烬里最后一点挣扎的火星。那细微的抽泣，像一滴滚烫的松脂，意外地滴落在她灵魂冰冷的灰烬之上。

她维持着谢幕的姿态，微微抬起下巴，脸上那副属于奥吉莉亚的、凝固的完美面具，在辉煌到残酷的灯光下，裂开一丝无人察觉的缝隙。

掌声如暴风般席卷着剧院，每一个拍击都像沉重的鼓点敲打在斯维特拉娜空洞的胸腔里。将军咀嚼面包的油光，前排军官们放松满足的神情，后排那些枯槁面孔上强撑的、对幻影的渴望……这一切都扭曲着、旋转着，在她失焦的视野里融化成一片模糊而令人作呕的光斑。

那声压抑到极致的抽泣，短促得如同幻觉，却像一道冰锥，精准地刺穿了覆盖在她灵魂之上的厚重冰层。它来自右侧，一个靠近过道、光线昏暗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