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质问,没有犹豫。斯维特拉娜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随即又被一股汹涌的暖流冲击。她没有时间思考,没有时间道谢。她像离弦的箭,扑向黑暗中散发着微香的麻袋堆。手指触碰到粗糙的麻布,她粗暴地撕扯开一个小口,珍贵的面粉如同银色的细沙,流淌出来。她飞快地用随身带来的小布口袋接着,贪婪地装满,扎紧。沉甸甸的面粉袋抱在怀里,像一个滚烫的、关乎生死的秘密。
斯维特拉娜谢谢!
她嘶哑地吐出两个字,不敢再看瓦西里的方向,转身投入门外咆哮的风雪之中。那扇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那一点昏黄的灯光,也隔绝了那个在黑暗中沉默伫立的士兵。
玛林斯基剧院的舞台,在1941年这个严冬的夜晚,亮得刺眼。巨大的水晶吊灯(不知耗费了多少备用发电机宝贵的燃料)将辉煌得近乎虚假的光芒泼洒下来,照亮了布满灰尘、却依旧竭力维持着昔日华丽的天鹅绒帷幕和描金的包厢护栏。空气冰冷依旧,但一种紧绷的、近乎窒息的热度在观众席间弥漫。前排坐着穿着厚呢子大衣、脸颊冻得发红但依旧努力维持仪态的军官和官员们,后排则挤满了裹着所有能找到的御寒衣物、面容枯槁、眼神却异常明亮的普通市民。他们是幸存者,渴望在这片废墟之上,抓住一丝能证明自己依然活着的、名为“美”的幻影。
柴可夫斯基不朽的序曲在乐队席流淌而出,乐手们的手指在寒冷中僵硬地移动着,乐声带着一种金属般的颤抖,却奇异地穿透了剧院的死寂。斯维特拉娜站在侧幕条旁,厚重的白色羽毛裙(尼娜用最后的巧手和勇气修复)下,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那不是怯场,而是极度的虚弱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她的脚,塞在冰冷的芭蕾舞鞋里,冻伤的边缘传来阵阵刺痛。后台深处,那个小小的储藏室仿佛在灼烧着她的灵魂。尼娜低哑的保证在耳边回响
尼娜阿廖娜……喝了点热面糊……睡过去了……会好的,斯维塔,会好的……
会好吗?那沉甸甸的小布袋面粉,真的能换来女儿的生吗?这辉煌的灯火,这庄严的乐声,这舞台上即将上演的关于爱情与魔法的童话,在仓库冰冷的枪口和阿廖娜滚烫的额头面前,显得如此荒诞不经。
舞台监督斯维特拉娜!
舞台监督嘶哑的声音催促着。
她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痛了肺叶。她抬起下颌,灯光勾勒出她苍白而坚毅的侧脸线条。然后,她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滑步,旋身,轻盈地飘向舞台中央那片刺眼的光明。她是奥杰塔,被诅咒的白天鹅公主,纯洁、忧伤、对自由与爱情充满无望的渴望。
每一个阿拉贝斯克(Arabesque),每一个挥鞭转(Fouetté),都耗费着生命最后的储备。肌肉在尖叫,骨头在呻吟。汗水浸透了羽毛,在聚光灯下冰冷地黏在皮肤上。眩晕感如潮水般阵阵袭来。她强迫自己微笑,眼神迷离而哀伤,追随着王子(由另一位同样瘦削、眼窝深陷的男舞者扮演)的身影。她在旋转,在跳跃,白色的裙裾飞扬,像垂死的天鹅最后的振翅。乐声时而缠绵悱恻,时而汹涌澎湃。她将自己完全撕裂,一部分留在这炫目的舞台上,扮演着永恒的纯洁与哀愁;另一部分却沉在无底的黑暗里,被女儿微弱的气息和瓦西里那句沉重的话语反复撕扯——“跳完这场……再没人有资格指责你。” 指责什么?偷窃?求生?还是在这地狱里,依然妄图抓住一丝美的罪过?
第三幕,恶魔罗德巴特的城堡。邪魅的黑天鹅奥吉莉亚登场。斯维特拉娜换上了那身象征诱惑与欺骗的黑色舞裙。旋转!更急速、更炫目、更充满攻击性的旋转!她的身体仿佛燃烧起来,将最后的热度与意志抛洒在舞台上。汗水流进眼睛,刺痛。就在一个高难度的、需要绝对平衡的旋转组合中,她的视线短暂地、不受控制地扫过侧幕条那道狭窄的缝隙。
缝隙外,是通往后台深处的通道阴影。两个模糊的身影,穿着深色的制服,正将一个狭长的、用粗糙麻布包裹的物体——一个孩童尺寸的物体——无声地、迅速地抬走。那麻布的轮廓……像一只破旧的口袋,又像……
嗡——
整个世界的声音瞬间消失了。柴可夫斯基磅礴的乐声,观众的呼吸,她自己的心跳,全部化为一片尖锐的、撕裂耳膜的蜂鸣。她的身体还在旋转,脚尖点地,手臂伸展,完成着既定的舞步,像一个无比精确、却断了线的木偶。脸上那魅惑的黑天鹅笑容瞬间僵死,凝固成一张冰冷的面具。眼神空洞地穿透了前排的军官,穿透了辉煌的吊灯,穿透了剧院厚重的穹顶,望向某个虚无的、只有彻骨寒冷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