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包带勒在肩上的力道还带着点熟悉的钝感,许愿安低着头往前走,帆布鞋踩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溅起的水花沾在鞋帮上,像缀了圈细碎的水晶。清晨的露水还没被太阳晒透,沿着裤脚边的褶皱慢慢渗进来,凉丝丝的,倒让她清醒了些——可一想起出门前的事,那点凉意又被心底的热意冲散了。
“周熠这孩子我见过的,挺精神的。”林箐当时正用小勺搅着咖啡,语气里藏不住的八卦,“芽芽你说,他是不是总找你问题啊?”
她没接话,耳根却像被热水烫过似的,一直热到现在。手里攥着的牛奶盒被捏得变了形,温热的液体隔着纸壳熨帖着掌心,倒像是在替她压着那点乱扑腾的心跳,咚咚咚的,跟书包里练习册的纸页摩擦声搅在一起,成了这段路唯一的动静。
“许愿安!”
身后突然炸响一声清亮的呼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没被打磨过的锐气,像颗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她脚步猛地顿住,手指下意识地把牛奶盒攥得更紧,指节泛出点白,才慢慢转过身去。
周熠正站在不远处的公交站牌下,背着个黑色的双肩包,校服外套的拉链松松垮垮地挂在腰间,露出里面印着校徽的白T恤,领口被风吹得鼓起来。他好像是一路跑过来的,额前的碎发被汗濡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鼻尖沁着层薄汗,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看见她回头,那双总是亮亮的眼睛倏地更亮了,像被阳光吻过的湖面,漾开一片金芒。
“等、等你半天了。”他快步走过来,运动鞋踩过水洼时带起更大的水花,声音里还带着点喘,胸口微微起伏着,“刚才在楼下看见你出来,想喊你又怕……怕你爸妈看见。”
最后几个字说得越来越轻,几乎要被风卷走。
许愿安的目光落在他身后,没说话。其实她早就瞥见他了——那个在玉兰树底下绕了两圈的身影,校服裤脚沾着草屑,白色的运动鞋边还蹭了点泥土,一看就是等了不少时候。刚才她故意放慢脚步,听着身后那道迟疑的脚步声跟着慢下来,心里像揣了只揣揣不安的小兔子,既想回头撞破那点心思,又怕真的撞破了会尴尬。
周熠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抬手挠了挠头,耳尖悄悄红了,像被染上了天边那抹刚冒头的朝霞。他往前凑了半步,距离拉近了些,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混着青草和阳光的气息。他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才把背在身后的手挪到前面——那是个透明的塑料盒子,边缘被磨得有点毛糙,里面装着十几只折纸的千纸鹤,红的、蓝的、黄的、粉的,挤在一起,翅膀上还用银色的笔写着细碎的字,在晨光里闪着微光,像藏了一盒子星星。
“这个……”他把盒子往她面前递了递,声音低了半截,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尾音微微发颤,“昨天没来得及给你。我姐教我折的,她……她说千纸鹤能许愿。”
他顿了顿,又怕她不信似的,急忙补充:“真的,她之前折了九百九十九只给她同桌,后来她同桌就考上重点班了。我折得没她好,你别嫌弃。”
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去,带着点玉兰树芽的清涩气,吹得他额前的碎发又飘起来。许愿安看着那只悬在半空的手,指腹上沾着点彩色的纸屑,指甲缝里还嵌着点银亮色的笔芯,显然是折了很久,写了很久。她想起昨天傍晚,教学楼门口那抹慌张藏东西的背影,想起爸爸带着笑意的提问“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酸溜溜的,又有点甜。
“给你的。”周熠见她没接,又往前递了递,盒子边缘几乎要碰到她的校服袖口,语气里添了点恳求,“就当……就当是祝贺你开学考试第一。”
她这才注意到,盒子最上面那只浅粉色的千纸鹤翅膀上,歪歪扭扭写着数字。那是她上次数学测验的分数,连她自己都快忘了具体数字,他怎么会知道?
“我听数学课代表说的。”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周熠连忙解释,声音又快又急,像怕被误会似的,“他说你最后一道题的解法特别妙,连老师都在办公室夸了你半天……我、我觉得你特别厉害。”
最后那句“特别厉害”说得格外认真,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像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真理。
许愿安终于抬起眼,撞进他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轻声问:“你特意折这些,就是为了祝贺我?”
周熠被她问得一愣,随即更紧张了,手忙脚乱地摆手:“也、也不全是……就是觉得……觉得你数学那么好,想跟你讨个好彩头。”
他越说越乱,自己都觉得不对劲,索性闭了嘴,脸更红了。
话没说完,远处传来公交车进站的刹车声,“嗤”地一声,带着轮胎摩擦地面的焦糊味。周熠像是被惊醒了,猛地把盒子塞进她手里,力道有点大,塑料盒碰到她的掌心,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他转身就往站牌跑,书包在背后颠得厉害,还不忘回头喊:“车来了!快上车!”
许愿安被那突如其来的重量坠得晃了下,低头看着掌心的塑料盒。千纸鹤被阳光照得透亮,能看见里面塞着的细小纸条,像一封封没寄出的信。她抬起头时,周熠正扒着公交车后门回头看她,书包带歪在一边,露出里面的篮球杂志一角,脸上带着点没藏住的笑意,嘴角弯成好看的弧度。见她望过来,他又慌忙转过头去,耳朵红得像要滴血,连脖颈都染上了层淡淡的粉色。
“快点啊!”他又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掩饰不住的雀跃。
许愿安快步跟上,踏上公交车台阶时,周熠还在后门等她,见她上来,连忙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出个位置。车厢里人不多,晨光透过车窗斜斜地照进来,在他发梢镀上一层金边。她低头找零钱投币,听见他在旁边小声说:“那个千纸鹤……你回去再看,里面有字。”
她“嗯”了一声,没抬头,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
公交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水洼,溅起的水珠落在车窗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渍。许愿安握紧了手里的盒子,指尖触到那点微暖的温度——大概是被他揣在怀里太久,连塑料都带着点人体的热度。她忽然想起早上餐桌旁那杯没喝完的牛奶,也是这样温温的,熨帖得人心头发软。
她悄悄把盒子放进书包侧袋,指尖不小心碰到其中一只千纸鹤,硬挺的纸页硌得指尖发痒。周熠在旁边假装看窗外,耳朵却一直红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
“你……”
“那个……”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相视一笑,周熠的脸更红了。
“你先说。”他连忙摆手。
“没什么,”许愿安摇摇头,目光落在窗外掠过的玉兰树梢,“就是想告诉你,你的千纸鹤折得很好看。”
周熠眼睛倏地亮了,嘴角的笑意再也藏不住,连声音都轻快起来:“真的?我练了好几天呢,一开始总把翅膀折歪,我姐笑我手笨……”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阳光落在他脸上,把少年的轮廓描得格外清晰。许愿安安静地听着,心里那点因为父母调侃而起的慌乱,渐渐被一种温软的情绪取代。
到了学校门口,两人一起下车。周熠忽然想起什么,又往她手里塞了颗糖,是她喜欢的芒果味,糖纸在晨光里闪着光。“这个给你,补充能量。”他说完,没等她回应,就背着书包跑向教学楼,跑了几步又回头,朝她挥了挥手,“记得看千纸鹤!”
许愿安捏着那颗糖,看着他跑远的背影,指尖传来糖纸的凉意,心里却暖烘烘的。她拆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芒果味的甜意在舌尖蔓延开来。
早读课上,她趁着老师转身写板书的间隙,悄悄从书包里拿出那个塑料盒,打开。最上面那只浅粉色的千纸鹤翅膀上,字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认真。她捏起那只千纸鹤,指尖触到纸页被折过无数次的韧劲,小心翼翼地展开——里面的纸条上只有一行字,字迹用力得几乎要划破纸背,笔锋还带着点少年人的莽撞:
“下次考试,我想和你同一个考场。这样就能抄……不是,就能向你请教问题了。”
最后几个字明显是后来加上去的,墨迹比前面的深些,像在掩饰什么。
许愿安看着那行字,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窗外的玉兰树被风轻轻吹了一下,新抽的嫩芽晃了晃,像是在替某个没说出口的心愿,点了点头。她把纸条重新折回千纸鹤里,放进盒子,再把盒子小心翼翼地塞进书包最里层,贴着练习册。
同桌碰了碰她的胳膊,小声问:“笑什么呢?”
她摇摇头,转回头看向黑板,耳朵却又开始发烫。嘴里的糖慢慢化着,甜味一直甜到心里,像这个带着露水和千纸鹤的清晨,又暖又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