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卷着香樟叶掠过教学楼，五楼走廊尽头的窗没关严，被吹得哐当响。海把最后一本练习册塞进桌肚时，听见许在后排叫他：“等我五分钟，值日。”

他顿了顿，没回头，含糊地应了声“嗯”。

教室里只剩他们俩。许拿着拖把弯腰擦地，蓝白校服的后领被汗浸出浅痕，阳光斜斜切过他垂着的眼睫，在瓷砖上投下细碎的影。海靠在门框上数对面楼的窗户，从左数到右是七扇，再数回去还是七扇，许的拖把在地上拖出均匀的“沙沙”声，像在给他的数数打节拍。

“好了。”许直起身，把拖把放进水桶，“去吃麻辣烫？”

海终于转过头，目光扫过他沾了点灰尘的裤脚：“不了，晚上有篮球赛，训练。”

许的手顿在水桶边缘，泡沫顺着桶壁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你昨天说今天陪我去图书馆的。”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海扯了扯书包带，金属扣撞击的声音在空教室里格外清晰：“忘了。”

这两个字像块冰，扔进刚拖干净的地面，瞬间凝出层薄霜。许没再说话，低头去收拾水桶，肩膀微微绷着。海看着他的侧脸，突然觉得那截露在衣领外的脖颈过分细了，像去年冬天他们在操场捡到的那截冻裂的树枝。

下楼时遇见贾，她抱着一摞作业本从三班出来，看见海眼睛亮了亮：“海哥，去吃饭啊？”

海“嗯”了一声，脚步没停。贾的目光越过他，落在后面几步远的许身上，嘴角撇了撇，声音却甜得发腻：“许同学也一起吗？听说你这次月考又是年级第一啊，真厉害。”

许没接话，视线落在楼梯扶手上剥落的漆皮上。海回头瞥了他一眼，突然停下脚步：“贾，你上次说要借我的物理笔记，现在拿给你？”

贾愣了一下，立刻笑开了：“好啊好啊，我跟你去取！”

两人转身往回走，海的胳膊肘不经意间撞到许的胳膊，他没道歉，甚至没看许一眼。许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那扇没关严的窗还在哐当响，风灌进来，吹得他校服拉链哗啦作响。

篮球场的喧嚣隔着两层楼都能听见。海把球砸向篮板，震得篮网簌簌发抖。队友凑过来递水：“海哥，发什么呆呢？刚才那球够狠的。”

他仰头灌了半瓶水，喉结滚动着，目光越过人群往教学楼的方向瞟。夕阳把楼体染成橘红色，五楼的窗户像只沉默的眼睛。

“想什么呢？”队友用胳膊肘撞他，“看许大班长没下来？你们俩不是形影不离吗？”

海把水瓶捏得变形，水顺着指缝往下滴：“谁跟他形影不离。”

训练结束时天已经黑透了。海背着包往校门口走，经过花坛时被人叫住。贾提着两个面包跑过来，头发有点乱：“海哥，你的笔记。”她把一个面包递过去，“刚买的，还热乎。”

海没接面包，接过笔记本塞进包里：“谢了。”

“你还没吃饭吧？”贾跟着他往前走，“我知道有家面店味道不错……”

“不用。”海打断她，脚步加快了些。

走到校门口时，他看见许站在路灯下。对方背着书包，手里捏着本物理书，指尖泛白。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孤单的线。

“你怎么在这？”海的声音比平时冷。

许抬起头，路灯的光落在他眼里，亮得有点晃人：“等你。”

“等我干嘛？”海别过脸，“我不回宿舍。”

“你的物理错题本落我那了。”许从书包里拿出个蓝色封皮的本子，“明天要交。”

海没接，盯着地面：“丢了吧。”

许的手僵在半空，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沉默像潮水一样漫上来，把两人都淹没了。贾站在旁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拉了拉海的袖子：“海哥，不是要去吃面吗？再不去就关门了。”

海甩开她的手，动作有点急：“别碰我。”

贾愣住了，眼圈瞬间红了。

许把错题本往海怀里一塞，转身就走。海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腕，那点力气攥得不算紧，却足够让许停住脚步。

“你闹够了没有？”海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就因为我没陪你去图书馆？”

许转过头，眼睛在夜里亮得惊人：“我不是闹脾气。”

“那你是什么？”海提高了音量，“嫌我跟贾走得近？还是觉得我学习差，配不上你这个年级第一？”

“海！”许猛地甩开他的手，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受伤，“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海往前逼近一步，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从下午就摆着张脸，给谁看？我跟谁说话，跟谁来往，用得着你管？”

“我没管你！”许的声音也高了起来，平时总是温和的眉眼此刻染上怒意，“我只是觉得，你答应我的事，应该做到！”

“我忘了不行吗？”海梗着脖子，“我每天要训练，要应付那些不想听的课，不像你，只要管好学习就行了！”

这句话像根针，精准地刺进最软的地方。许的脸白了白，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周围路过的学生放慢脚步，好奇地往这边看。贾想说什么，被海一个眼神制止了。

“海，”许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疲惫，“我们认识十四年了。”

“十四年又怎么样？”海别过脸，不敢看他的眼睛，“十四年就能干涉我的事了？”

许笑了笑，那笑声里带着点自嘲：“是，不能。”他后退一步，拉开距离，“你的错题本，记得交。”

说完，他转身走进夜色里，背影挺得笔直，没再回头。

海站在原地，手里的错题本被攥得发皱。风卷着落叶从脚边跑过，带着秋夜的凉意。贾怯怯地说：“海哥，他好像生气了……”

海没理她，突然把手里的本子往地上一摔，蓝色封皮在路灯下格外刺眼。他转身往反方向走，脚步又快又急，像是在逃离什么。

第二天早读，海迟到了。他推开门时，许正站在讲台上领读英语。阳光透过窗户落在许身上，给他周身镀了层金边。对方抬眼看了他一下，眼神平静无波，像在看一个普通同学，然后继续低头领读。

海走到自己座位坐下，同桌用胳膊肘碰他：“你俩咋了？昨天许大班长找你找了好几趟，晚自习都心不在焉的。”

他没说话，从桌肚里摸出英语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许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每个单词都咬得标准，却像针一样扎在他耳朵里。

下课铃响时，许合上书走下讲台，经过海的座位时，脚步没停。海盯着他的背影，直到那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才猛地把书摔在桌上。

一整天，他们没说过一句话。

午休时，海在操场角落抽烟，被教导主任抓了个正着。他没辩解，低着头听训。教导主任把他拉到办公室，刚巧许也在，正拿着一摞作业本汇报情况。

“许，你是班长，”教导主任指着海，“你同学抽烟，你怎么不管管？”

许抬起头，目光在海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他捏着衣角的手上：“老师，海不是故意的，他可能是……”

“我就是故意的。”海打断他，声音带着挑衅，“我抽烟，怎么了？”

教导主任气得发抖：“你这是什么态度！叫家长！”

许皱了皱眉：“老师，海他……”

“不用你假好心。”海看着许，眼神冷得像冰，“我自己的事，自己处理。”

许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海被罚写三千字检讨，还被停了三天课。他走出办公室时，看见许站在走廊里，手里还拿着那摞作业本。

“你怎么还在这？”海的语气依旧不好。

许把作业本递给旁边的同学，让他们先送回去，然后才转过身：“我等你。”

“等我干嘛？看我笑话？”

“我帮你跟老师求过情了，”许的声音很轻，“他说只要你认真检讨，就不用叫家长。”

海愣了一下，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有点酸。他别过脸：“谁要你帮忙。”

“海，”许往前走了一步，“我们别吵架了，好不好？”

海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却看见贾从楼梯口跑过来，手里拿着瓶可乐：“海哥，我听说你被抓了，没事吧？”

许的脚步停住了。

海看着贾，又看看许，突然觉得很累。他接过贾手里的可乐，拉开拉环：“我没事。”然后绕过许，往楼梯口走。

经过许身边时，他听见对方很轻地说了一句：“我在五楼二班教室等你，等你想清楚了。”

海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快步走下了楼梯。

那天下午，海在操场坐了一下午。秋风卷着落叶在他脚边打转，他看着教学楼的方向，五楼的窗户紧闭着，像只沉默的眼睛。

天黑透的时候，他慢慢站起身，往教学楼走去。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荡。走到二班门口时，他看见里面亮着灯。许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拿着本书，借着灯光看得认真。

海站在门口，没进去。

许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看见他时，眼睛亮了亮，然后放下书，站起身。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对视着，走廊里很静，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对不起。”海先开了口，声音有点沙哑，“我不该跟你吵架，不该说那些话。”

许走过来，站在他面前，抬头看着他。海比他高一些，他得微微仰起头才能看清对方的眼睛。

“我也有错，”许说，“我不该生闷气。”

海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握住了许的手腕。对方的手腕很细，隔着校服布料，能感觉到温热的体温。

“我不是故意要跟贾走那么近的，”海低声说，“我就是……”他顿了顿，不知道该怎么说。其实他就是有点慌，看到许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看到那么多人围着许问问题，看到贾看他时那毫不掩饰的喜欢，他突然就慌了，像个怕被丢下的小孩。

许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反手握住他的手，指尖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我知道。”

海看着他，突然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那你还生我气？”

“气。”许点点头，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气你把我晾在图书馆门口，气你跟贾走那么近，气你说要丢了我的错题本。”

“那我补偿你。”海凑近了些，声音压低，带着点狡黠，“今晚不去训练了，请你吃麻辣烫，加双倍鱼丸。”

许的耳朵有点红，轻轻“嗯”了一声。

窗外的风还在吹，走廊尽头的窗被吹得哐当响，却好像不再那么刺耳了。海拉着许的手往楼下走，两人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紧紧依偎在一起，像从未分开过。

教学楼外的香樟树下，贾看着他们相携离去的背影，慢慢握紧了手里的书包带，最终还是转身走了。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注定不属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