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卷着香樟叶掠过教学楼，在五班后窗投下晃动的碎影。许正低头演算一道物理题，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细密的弧线，突然被桌角传来的震动打断——是海的手机在响，屏幕上跳动着"贾"的名字。

"帮我摁掉。"海趴在旁边的空位上，校服领口松垮地敞着，露出一截苍白的锁骨。他刚跑完八百米，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饱满的额头上，说话时带着点喘。

许没抬头，指尖在手机屏幕上轻轻一按。震动声戛然而止，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隐约的蝉鸣。这是他们升入初三后的第三周，海被班主任调到了许的邻座，理由是"让学习委员带带后进生"，但全班都知道，是海死缠烂打求了老师三天。

"谢啦。"海侧过脸，视线落在许握着笔的手上。那只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算题时食指会无意识地轻轻点着桌面。他想起去年冬天，也是这样一只手，在五班教室最后一排，接过他递去的热牛奶时，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掌心，像电流窜过四肢百骸。

那天海在二班教室告白，窗外飘着那年的第一场雪。许听完没说话，只是把冻得发红的手缩进校服袖子里，过了很久才抬头，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雪花，轻声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海当时拍着胸脯说知道，现在却有点含糊。他只清楚每天早上绕路去许家楼下等他，晚自习替他挡掉递来的情书，看到他解不出题时悄悄把参考书推过去，这些事能让心里那只乱撞的小鹿安分点。

下课铃刚响，海就被体育委员勾着肩膀往外拽，说是要去抢篮球场。他临走前抓过许的保温杯，拧开盖子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时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放学等我。"他丢下这句话，身影已经消失在走廊拐角。

许看着杯沿上残留的水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前排女生转过头，叽叽喳喳地说海今天又被教导主任抓了现行，因为早读课睡觉流了一桌子口水。他听着听着，嘴角弯起个极浅的弧度，很快又低下头，继续演算那道没做完的物理题。

第三节课间，贾突然出现在五班门口。她穿着条新买的碎花裙，手里攥着瓶冰镇可乐，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许的座位。班里瞬间安静下来，几道好奇的目光在她和许之间来回游移。

"海呢？"贾的声音有点发紧，指甲抠着可乐瓶上的标签。

许没抬头，笔锋在草稿纸上顿了顿："去打球了。"

"哦。"贾应了一声，却没走，反而往前走了两步，"我听说，你们从一年级就在一块儿玩？"

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停了。许抬起头，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有事吗？"

"没什么。"贾把可乐往许桌上一放，瓶身外壁的水珠很快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湿痕，"就是想告诉你，有些人不属于你，再抢也没用。"

许的睫毛颤了颤，视线落在那瓶可乐上。他记得海从来不喝这个牌子，说太甜，会腻。

"他昨天跟我去看电影了。"贾突然笑了，声音拔高了些，"还买了桶超大份的爆米花，全给我吃了。"

走廊里传来一阵喧闹的脚步声，海和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回来了。他离老远就看见贾，脚步顿了顿，皱着眉拨开人群走过来，一把将许身后的椅子拉开坐下，胳膊肘往桌上一撑，正好撞翻了那瓶可乐。

褐色的液体在桌面上蔓延，很快浸湿了许的练习册。贾"呀"了一声，海却没看她，抽了沓纸巾就往许手边递，手忙脚乱地帮着擦练习册上的污渍。"没湿到吧？"他的声音里带着点急，指尖擦过纸张时不小心碰到许的手背，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

"没事。"许按住他的手，把练习册抽过来翻了翻，"晾干就好了。"

"对不起啊。"海的声音低了下去，耳朵有点红，"都怪我。"

贾站在旁边，手指绞着裙摆，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她看着海小心翼翼地帮许整理被弄湿的书页，看着他把自己的笔记本推过去让许用，看着他偷偷往许兜里塞了颗大白兔奶糖——那是许最喜欢的牌子。

上课铃响时，贾默默地走了。海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开口："以后别让她进来。"

许"嗯"了一声，把那颗奶糖剥开，塞进嘴里。甜腻的奶香在舌尖化开时，他听见海在旁边小声问："刚才她说什么了？"

"没什么。"许侧过脸，阳光正好落在他眼里，亮得像揉碎了的星星，"说你昨天看电影，给她买了超大份爆米花。"

海的脸"唰"地红了，手忙脚乱地解释："不是的，我是陪我姐去的，她非要跟着......"

"哦。"许应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是嘴角的弧度越来越明显。

海看着他眼里的笑意，突然就不慌了。他伸手揉了揉许的头发，指尖穿过柔软的发丝，触到温热的耳廓。"放学带你去吃甜筒。"他低声说，声音被窗外的蝉鸣揉得软软的。

许没说话，只是往他这边靠了靠，肩膀轻轻碰到一起。午后的阳光透过香樟树叶，在课桌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海看着许低头演算的侧脸，突然觉得，那些关于告白的忐忑，关于未来的迷茫，好像都没那么重要了。

毕竟从七岁那年，在一年级教室门口，这个小个子男生把唯一一把彩虹糖分给自己半颗开始，他们的轨迹就已经缠绕在一起。走廊尽头的风穿堂而过，带着香樟叶的气息，也带着属于他们的，漫长而明亮的夏天。

放学时，海背着两个书包走在前面，许跟在他身后，手里攥着颗没拆的奶糖。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教学楼的白墙上交叠在一起，像幅没画完的素描。

路过操场时，贾还站在篮球场边，看见他们就别过脸。海脚步没停，只是把许往自己这边拉了拉，书包带在肩膀上滑下来，露出里面塞着的两盒冰镇牛奶——是许喜欢的那个牌子，加了钙的。

"明天要摸底考。"许突然开口，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

"知道。"海回头冲他笑，虎牙在夕阳下闪着光，"昨晚我把你划的重点都背了，保证及格。”

走到校门口的小卖部，海果然买了两支甜筒，递了支抹茶味的给许。甜筒在晚风里微微晃动，许咬了一口，冰凉的奶油在舌尖化开，混着淡淡的茶香。

"贾刚才是不是找你麻烦了？"海突然问，眼神有点飘忽。

许摇摇头，舔了舔嘴角的奶油："没有。"

"以后她再来说奇怪的话，你就告诉我。"海皱着眉，语气很认真，"我跟她说清楚。"

"不用。"许看着他，眼睛弯成了月牙，"反正你放学都会等我。"

海愣了愣，突然笑出声，伸手擦掉许鼻尖沾着的奶油。指尖触到皮肤时，两人都顿了顿，空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发酵，带着甜筒的奶香，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暮色渐浓，路灯次第亮起，把两人的影子拉得更长。海突然停下脚步，从书包里翻出个东西，往许手里一塞。是颗用糖纸包着的星星，皱巴巴的，像是被攥了很久。

"昨天折的。"海的耳朵红得厉害，"班上女生教的，说能许愿。"

许捏着那颗星星，糖纸在掌心硌出细小的纹路。他知道海手笨，折纸永远歪歪扭扭，这个星星大概折了很久。

"许了什么愿？"他抬头问，眼里映着路灯的光。

海看着他，突然凑近了些，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晚风偷走："希望......能一直跟你在一块儿。"

远处传来家长的催促声，几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打闹着跑过。许把那颗星星塞进校服口袋，指尖触到布料下温热的轮廓。他咬了口甜筒，奶油沾在唇角，被海伸手擦掉。

"走吧。"许说，声音很轻，却带着种笃定。

两人并肩往巷口走，书包带偶尔碰在一起，发出轻轻的撞击声。海突然想起一年级那次，许被隔壁班男生抢了橡皮，他冲上去把人推倒在地，结果自己手被划破了。当时许蹲在他面前，用创可贴小心翼翼地给他包扎，眼泪掉在他手背上，烫得厉害。

原来已经这么多年了。

走到巷口分岔路，海突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翻出件东西往许怀里一塞："这个给你。"是本物理错题集，封面上写着海歪歪扭扭的名字，里面却贴着许的字迹写的解题步骤，红笔标注的重点工工整整。

"我抄了好久。"海挠了挠头，"不会的可以问我......虽然我也不一定会。"

许抱着那本错题集，指尖划过封面上海的名字。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能看见细细的绒毛。"晚安。"他说。

"晚安。"海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突然又喊了一声，"明天早上七点，我还在楼下等你！"

楼道里传来"嗯"的一声，带着点闷闷的回音。海站在原地，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几颗大白兔奶糖，突然傻笑起来。晚风卷着香樟叶的气息吹过来，他觉得这个夏天好像特别长，长到足够装下所有没说出口的心事。

第二天早读课，海又睡着了。许看着他伏在桌上的背影，肩膀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突然想起贾昨天说的话。他低下头，翻开那本物理错题集，在最后一页看到海用铅笔写的小字："其实我知道，有些人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在一块儿。"

窗外的阳光漫进来，在字迹上投下一小片温暖的光斑。许的指尖在那行字上轻轻拂过，像触碰着某个藏了很久的秘密。前排传来翻书的声响，他抬起头，正好对上海睁开的眼睛，里面盛着满满的晨光，亮得像揉碎了的星星。

海冲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许的心跳漏了一拍，很快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弯了起来。

走廊里的广播突然响起，播放着每周一固定的晨曲。旋律漫过敞开的窗户，漫过摊开的课本，漫过两个少年悄悄靠近的肩膀。香樟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什么，关于夏天，关于陪伴，关于那些从一年级就开始缠绕的轨迹，终将在时光里，长成彼此最温暖的模样。

走廊尽头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