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斜斜地切进教学楼,在水磨石地面上投下长条形的光斑。许抱着一摞作业本从三楼办公室出来时,恰好撞见海靠在二班门口的墙面上,校服外套松垮地搭在肩膀上,指尖夹着半块没吃完的薄荷糖。
“走了。”海直起身,自然地接过许怀里最厚的那本练习册,指尖擦过对方手腕时,看到许耳尖泛起一层薄红。
走廊里有学生三三两两地跑过,喧闹声像潮水般涌来又退去。海把练习册往怀里紧了紧,故意用胳膊肘撞了撞许的胳膊:“下午最后节体育课,帮我占个篮球场。”
“自己不会早去?”许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熟悉的纵容。他低头踢着地面上的光斑,帆布鞋尖蹭过阳光时,能看到海的影子始终跟在他脚边,像块甩不掉的橡皮糖。
两人从一年级就在一个班,后来分班也没能拆开。直到上个月在五楼那间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教室里,海把校服外套往桌上一摔,说“许,我好像不止想跟你当朋友”,许攥着笔的手指僵了半晌,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那声“嗯”轻得像叹息,却足够让海记到现在。
刚下到二楼转角,迎面撞上抱着篮球跑上来的男生们。海下意识地伸手揽住许的肩膀往墙边带,后背被篮球砸了一下也没回头,只盯着怀里的人:“没撞着吧?”
“没事。”许挣开他的手,往旁边退了半步。周围有同学吹着口哨起哄,他脸上热得厉害,快步往三班教室走。海看着他泛红的后颈,嘴角忍不住往上扬,几步追上去,把那半块薄荷糖塞进对方手里:“含着,降温。”
薄荷的清凉味很快在口腔里弥漫开来。许坐在座位上摊开作业本时,指尖还残留着海的温度。前排女生转过来说笑,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海正跟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往操场走,背影挺拔得像棵年轻的白杨树。
午休铃声响起时,许刚解完一道复杂的物理题。他把笔帽扣好,抬头就看到贾站在教室门口,校服裙洗得发白,手里捏着个包装精致的便当盒。
“许,看到海了吗?”贾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甜腻,眼神却像淬了冰,直勾勾地盯着许放在桌角的薄荷糖纸。
“在操场。”许低下头收拾书本,不想跟她多说话。从去年开始,贾就总借着问问题的名义往海身边凑,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不对劲。
贾“哦”了一声,却没走,反而往前迈了两步,声音压低了些:“听说……你跟海走得很近?”
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一道歪斜的线。许抬起头,正好对上贾眼里毫不掩饰的敌意:“我们一直是朋友。”
“朋友?”贾嗤笑一声,晃了晃手里的便当盒,“他昨天还跟我一起去食堂呢。”
许没再接话,只是重新低下头。窗外的蝉鸣聒噪得厉害,他能想象出海接过便当盒时可能会有的敷衍表情——那个人对不喜欢的人向来没什么耐心,唯独对自己,好像永远有挥霍不完的时间。
体育课自由活动时,海果然没去接贾递过来的水。他抱着篮球站在三分线外,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坐在看台上的许身上,用口型说:“过来。”
许摇摇头,指了指摊在膝盖上的单词本。阳光把海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滚烫的塑胶跑道上,像个无声的邀请。
没过几分钟,海就把篮球扔给了队友,大步流星地爬上看台。他在许身边坐下,抢过单词本往旁边一扔:“看这个有什么意思,不如看我打球。”
“老师说要背。”许想去捡,却被海按住了手。两人的手指交叠着,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皮肤渗进来,像电流一样窜过四肢百骸。
“背什么?我帮你考。”海的声音里带着笑,手指轻轻挠了挠许的掌心,“晚上去我家,我妈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许的心跳漏了一拍,刚想点头,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贾站在几步开外,脸色难看地盯着他们交握的手:“海,他们叫你下去打比赛。”
海皱了皱眉,没回头:“不去。”
“可是……”
“说了不去。”海的声音冷了下来,他转过头,眼神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你自己玩去吧。”
贾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攥着衣角的手指关节泛白。她看了看海,又看了看许,突然提高了声音:“你们到底什么关系啊?整天黏在一起!”
周围的喧闹声一下子安静下来,几道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许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海握得更紧。
“关你什么事?”海站起身,个子比贾高出一个头还多,阴影落在她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还有,别老是叫我,烦。”
贾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终还是没掉下来。她跺了跺脚,转身跑下了看台。
海重新坐下,见许低着头没说话,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没事吧?”
“没……”许的声音有点闷,“会不会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海拿起单词本,胡乱翻了两页,“她愿意怎么想是她的事。”他顿了顿,侧过头看着许,阳光落在他眼里,亮得像碎金,“再说,我们本来就不是普通朋友。”
许的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他抬起头,正好对上海的目光,那里面没有丝毫闪躲,只有坦荡的、带着点傻气的认真。远处传来队友的呼喊声,风吹过看台,带着青草和阳光的味道,把那些细碎的流言蜚语都吹散了。
放学时,海帮许把书包甩到背上,两人并肩走出校门。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人行道上紧紧靠在一起。
“明天周六,去不去图书馆?”许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不去。”海一口回绝,看到许垮下去的嘴角,又赶紧补充,“图书馆太吵,去我家,我房间安静。”
许的脚步顿了顿,耳尖又开始发烫:“去你家干嘛?”
“你帮我补数学,我给你看我新拼的模型。”海凑近了些,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刻意的诱惑,“我妈明天加班。”
晚风吹起许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他能闻到海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混合着阳光晒过的味道,让人莫名安心。
“……好。”
两人慢慢走着,影子在路灯下拉得忽长忽短。路过巷口的小卖部时,海跑进去买了两支绿豆冰棒,回来时看到许站在原地等他,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柔和得像幅画。
“给。”海把冰棒递过去,自己先撕开包装咬了一大口,“甜吗?”
许咬了一小口,冰凉的甜意顺着喉咙滑下去,驱散了最后一点燥热。他点点头,看到海嘴角沾了点绿色的糖霜,伸手想帮他擦掉,指尖刚碰到对方脸颊,又触电般缩了回来。
海却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重新按回自己脸上:“怕什么?”
指尖的温度透过微凉的皮肤传过来,许能感觉到海的脸颊在轻轻颤动。他低着头,用指腹慢慢擦掉那点糖霜,声音细若蚊吟:“不怕。”
巷口的猫咪被惊动,“喵”地叫了一声跑开。海看着许泛红的耳根,突然笑出声:“许,你脸好红。”
“要你管。”许甩开他的手,快步往前走去,冰棒在手里化了都没察觉。
海追上去,并排走着,没再说话,只是偶尔侧过头看他一眼,眼里的笑意像融化的蜜糖,甜得快要溢出来。
走到分岔路口时,许停下脚步:“我到了。”
“嗯。”海点点头,却没动,“明天早上九点,我去接你。”
“不用……”
“必须接。”海打断他,把许手里快化完的冰棒扔进垃圾桶,“路上不安全。”
许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突然觉得有点好笑。明明只隔了两条街,却说什么不安全。他没再反驳,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那我走了。”海往后退了两步,又忍不住叮嘱,“晚上早点睡,别又熬夜做题。”
“知道了。”
海又看了他两眼,才转身往自己家的方向走。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下来,回头喊道:“许!”
许抬起头。
“明天穿那件蓝色的衬衫,我喜欢看。”
说完,海转身就跑,没等看到许的反应就消失在巷口。
许站在原地,摸着自己发烫的脸颊,低头笑了起来。路灯把他的影子映在墙上,孤单单的一个,却好像带着两个人的温度。
第二天早上九点,海准时出现在许家楼下。他穿着白色的T恤,背着个半旧的双肩包,看到许穿着蓝色衬衫走出来时,眼睛亮了亮。
“走吧。”
“嗯。”
两人并肩穿过晨雾未散的小巷,早点摊的香气扑面而来。海买了两笼小笼包,递了一笼给许:“趁热吃。”
许咬了一口,烫得直呼气,海赶紧递过矿泉水:“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们身上,落下斑驳的光点。许看着海低头吃包子的样子,突然想起一年级时,这个男生也是这样,把自己碗里的肉都夹给他,说“我不爱吃这个”。
那时候的影子也是这样,紧紧地靠在一起,只是那时候的他们,还不知道很多年后,这些影子会缠绕着,再也分不开。
到了海家,海把许拉进自己的房间。书桌上果然摆着个刚拼好的机器人模型,旁边堆着几本数学练习册。
“先补数学还是先看模型?”海献宝似的把模型递到许面前。
“先补数学。”许拿起练习册,翻开夹着书签的那一页,“这道题你上次又错了。”
海的脸垮了下来,却还是乖乖地坐到许身边:“太难了嘛。”
“认真听。”许拿起笔,在草稿纸上画出辅助线,“你看,这里应该这样……”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两人身上,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安静的画。海的目光时不时从练习册上移开,落在许认真的侧脸上,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和抿紧的嘴唇,嘴角忍不住往上扬。
“喂,认真点。”许察觉到他的视线,用笔杆敲了敲他的脑袋。
“哦。”海应了一声,却伸手握住了许握笔的手,“你写慢点,我跟不上。”
温热的触感从手背传来,许的笔尖顿了顿,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墨点。他没抽回手,只是声音轻了些:“哪里不懂?”
“这里……还有这里……”海的声音越来越低,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心跳像揣了只兔子。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房间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阳光慢慢移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变幻形状,像两个依偎在一起的逗号,在漫长的时光里,始终没有画上句号。
后来许想起那天,总记得海房间里淡淡的阳光味,和他掌心的温度。走廊里的喧闹、看台上的目光、巷口的风,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只有那个紧紧跟着他的影子,清晰得像是刻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