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还带着夏末的余温,卷着操场上的尘土,撞在教学楼的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海趴在五楼二班的窗台上,校服外套松垮地搭在肩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窗框。视线越过楼下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三楼走廊尽头那个穿着白衬衫的身影上。
许正被几个女生围着问数学题,侧着身,笔尖在练习册上划出流畅的弧线。阳光顺着走廊顶的天窗落下来,给他的发梢镀上一层浅金,连带着那截露出校服袖口的手腕,都显得格外干净。海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尖,忽然觉得刚才被数学老师点名批评的烦躁,都散得差不多了。
“看什么呢?魂都飞了。”后桌的男生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的后背,“刚老班说的月考范围你记了没?借我抄抄。”
海回过神,反手把自己画得乱七八糟的笔记本扔过去,“自己找,反正我也没听懂。”他重新转回去看窗台,许已经结束了讲解,正低头和身边的男生说着什么,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那是他们从一年级就认识的默契。海记得刚上小学时,许还是个比他矮半个头的小不点,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卡通T恤,被调皮的男生抢了橡皮会红着眼圈,但递给他一块新橡皮时,又会小声说“谢谢”。那时候海就爱跟着他,抢他的零食,替他赶走欺负人的家伙,放学路上踩着他的影子走,听他奶声奶气地背刚学的唐诗。
一晃就是九年。现在的许长到了一米七,说话声音褪去了稚气,却依旧是温和的调子,只是看向海的时候,眼里总藏着点只有他们才懂的东西。
下课铃响的瞬间,海几乎是从座位上弹起来的。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没等同桌说完“一起去买水不”,就已经冲出了教室。
楼梯间里挤满了人,他灵活地侧身穿过喧闹的人群,脚步在三楼楼梯口顿了顿。许刚走出三班教室,手里抱着一摞作业本,看到他时,脚步也慢了下来。
“等你好久了。”海几步走过去,很自然地接过他怀里一半的本子,“老班又让你跑腿?”
“嗯,收的英语作业。”许的声音很轻,混在周围的嘈杂里,却清晰地落进海的耳朵里。他抬眼看了看海敞开的领口,伸手替他把校服拉链拉上一点,“风大,别着凉。”
海低头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自己胸前动了动,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去年秋天,也是在这个教学楼的五楼,也是这样一个有点风的下午,他把许堵在空荡荡的教室里,说了那句在心里盘桓了很久的话。当时许也是这样,安静地看着他,然后轻轻“嗯”了一声,耳根却红得像要烧起来。
从那以后,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他们还是一起上学放学,海依旧会抢许的早餐奶,许还是会在海被老师罚站时偷偷给他塞纸条。只是牵手的次数多了,独处时的沉默里多了点别的东西,比如现在,海能闻到许身上淡淡的洗衣液香味,混合着阳光的味道,让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
“晚上去打球?”海偏过头问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贾的身影。她站在走廊的柱子后面,手里攥着一瓶水,视线直直地落在海身上,看到他和许靠得很近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海的脚步没停,甚至没往那边看一眼。他知道贾的心思,从初一开始就知道。女生会在体育课上给他递水,会在他生日时送包装精美的礼物,会有意无意地在许面前提起他们“小时候并不熟”。但海从来没回应过,他的世界里很早就有了许的位置,别人挤不进来,他也没想过给别人留位置。
“不去了,今晚要做物理卷子。”许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下周六吧,周六下午没课。”
“行。”海一口答应,顺手把怀里的作业本往许那边推了推,“重不重?我都拿了吧。”
“不用,你那点力气,别把本子摔了。”许笑着躲开,眼里的光比刚才走廊里的阳光还要亮。
他们并肩往办公室走,影子在地面上被拉得很长,偶尔会交叠在一起。周围有同学和他们打招呼,海大大咧咧地应着,许则会微微点头,露出礼貌的笑。他们的人缘一直都好,海是那种能和男生勾肩搭背、和女生插科打诨的类型,许则是安静温和、让人忍不住想亲近的存在。只是很少有人知道,这两个看起来性格迥异的人,背后有着怎样密不可分的过去。
午休时,海在食堂抢了许碗里的最后一块排骨,被许用筷子敲了下手背。“幼不幼稚?”许无奈地看着他,却把自己餐盘里的番茄夹到他碗里,“给你,少吃点肉,都快成排骨精了。”
海的体重只有九十五斤,一米七五的个子,看起来确实清瘦。他嚼着番茄,含糊不清地说:“那也比你强,风一吹就倒。”话虽如此,却还是把自己碗里的青菜拨了一半给许。
旁边桌的同学笑着起哄:“海哥,你对许许也太好了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
后面的话没说完,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笑起来。海挑眉看过去,没反驳,反而往许那边凑了凑,故意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的胳膊,“不行啊?”
许的耳朵红了,低下头扒拉着米饭,没说话,嘴角却没压下去。
这时,贾端着餐盘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笑,“海,这里有人吗?”她的目光越过海,落在许身上时,笑意淡了点。
海头也没抬,“有人,我们班同学等会儿过来。”
贾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即又笑起来,“那好吧,你们慢慢吃。”她转身离开时,脚步有点重。
许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海,“你别这样。”
“哪样?”海抬眼看他,“我跟她又不熟。”
“她毕竟……”
“毕竟什么?”海打断他,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认真,“我跟你说过的,对吧?”
许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映着食堂顶灯的光,亮得惊人。他想起去年那个下午,海也是这样看着他,声音有点抖,却异常坚定。“嗯,”许轻轻点头,“知道了。”
吃完饭,海把两人的餐盘送到回收处,回来时手里拿着两支冰棒。他把牛奶味的递给许,自己拆了支绿豆的,“去操场走走?”
九月的午后,操场上没什么人,只有几个踢足球的男生在远处奔跑。香樟树的叶子绿得发亮,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像是在为这个漫长的夏天画上尾声。
海和许并排走在跑道上,冰棒融化的水顺着手指往下滴。海低头舔了舔手指,看到许的手腕上沾了点牛奶渍,伸手就替他擦掉了。
“哎,”许缩了下手,却没躲开,“别闹。”
“谁闹了。”海的指尖碰到他手腕内侧的皮肤,温热的,带着点黏黏的凉意。他心里一动,放慢了脚步,“许,你还记得一年级那次,你把午饭分给我吗?”
“记得,”许笑了,“你被老师罚站,没赶上吃饭,哭得比我还凶。”
“那时候觉得你手里的面包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海看着远处的篮板,声音放轻了些,“现在也是。”
许没说话,只是咬着冰棒的动作慢了下来。阳光穿过香樟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能遮住眼里的情绪。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海对着一道物理题抓了半天头发,最后还是戳了戳前桌的许。
许回过头,递给她一张纸条。海打开,上面是清晰的解题步骤,最后还画了个小小的笑脸。海看着那个笑脸,忽然觉得这道题也没那么难了。他抬头,正好对上许看过来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又各自转了回去。
放学的铃声响起时,海已经收拾好书包,站在教室门口等许了。贾背着书包从他身边经过,停下脚步,“海,我妈让我问你,周末要不要来我家吃饭?上次你说喜欢我妈做的红烧肉……”
“不了,”海直接打断她,目光落在教室里正收拾东西的许身上,“周末我跟许有事。”
贾的脸色白了白,攥着书包带的手紧了紧,“你们……总有事。”
海没接话,这时候许走了出来,看到贾,礼貌地点了点头。“走吧。”他对海说。
“嗯。”海应了一声,自然地接过许手里的一个袋子,和他一起往楼梯口走。
他们身后,贾站在原地,看着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直到那两个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才慢慢转过身,眼圈有点红。
走出教学楼,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海和许走在人行道上,影子被拉得很长,偶尔会碰到一起。
“刚才贾好像不高兴了。”许轻声说。
“管她呢。”海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我跟她又没什么关系。”
许笑了笑,没再说话。
走到岔路口,海停下脚步,“明天早上我去叫你?”
“不用了,我妈说早上去外婆家,我得早点走。”许说,“下周记得把物理卷子带给我看。”
“知道了。”海点头,看着许转身往另一条路走,走了几步,许回过头,对他挥了挥手。
“拜拜。”海也挥了挥手,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才转身往自己家的方向走。
晚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海摸了摸口袋里的纸条,上面还有许的字迹的温度。他想起刚才在操场上,许低头咬着冰棒的样子,想起他递纸条时眼里的笑意,想起他们从一年级到现在,走过的无数个这样的傍晚。
他知道贾的存在,知道那些若有若无的试探和敌意,但他不在乎。就像蝉只属于夏天,白衬衫只属于少年,许也只属于他。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了。
海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晚霞,忽然觉得,这个夏天好像还没结束。而他和许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