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碎石还在往下掉。
一块砸在肩上,闷响,不疼,但震得胸口那道旧伤抽了一下。我蜷着身子,手死死护在怀里,像护着刚捡到的流浪猫。《横滨港务志》贴着心口,封面烫得能烙出印子。那行字——“第十七任守门人入职登记表”——像是活的,一鼓一鼓地跳,顶着掌心,一下一下,和心跳撞在一起。
我不敢翻。
不是怕。是怕翻了,就再也回不了头。
可我已经没回头路了。
头顶的砖石又塌了一小片,灰簌簌地落进脖子里,冰凉。我咳了一声,抬手抹脸,指尖蹭到血,不知道是哪道口子裂开了。腿也疼,右小腿从刚才那一摔后就使不上劲,火辣辣地烧着,像是被什么咬过。
我低头,终于掀开一页。
纸页发脆,边角卷起,像是被水泡过又晒干。一股陈年灰尘混着油墨和纸张腐烂的味道钻进鼻子。我屏住呼吸,一页页翻过去。规章、条例、港口潮汐表……全是织田作以前念叨的东西。他总说这些没用,可每次值班都翻。
翻到中间,有张照片滑了出来。
我伸手去接,它却飘得慢,像在水里浮着。我盯着它落下来,落在手掌上,正压在那行烫人的字上。
照片是黑白的,边角磨毛了。背景是孤儿院那堵爬满藤蔓的墙,门框歪斜,铁门半开。门口站着一个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裤,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侧着脸,没看镜头,目光投向远处,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等谁。
是织田作。
可太年轻了。我没见过他这么年轻的模样。
我手指抖得厉害,差点捏不住。我把照片翻过来,背面空的。再翻回来,盯着他的肩膀。左肩比右肩低一点,习惯性地往前送。那是他后来救一个醉汉时被车撞的,骨头错位,一直没完全好。
这动作,我见过上百次。
可这张照片……我从没见过。
喉咙突然发紧,像是被人掐住了。我想咽口水,却咽不下去。脑子里嗡嗡响,像有群蜜蜂在爬。这张照片是谁拍的?什么时候拍的?为什么织田作会站在那里?火灾当晚,他不该在码头值夜班吗?
我猛地抬头,冲着黑暗吼:“你给我看这个干什么?!”
声音炸开,撞在石壁上,弹回来,一声接一声,越来越轻,最后变成呜咽一样的回音。
咚。
地底传来一声闷响。
我僵住了。
咚、咚。
又两声。
心跳。
不是我的。
是从下面传来的,沉得像是从地心里凿出来的。一下,又一下,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重。我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冰冷的石阶,听见了——它在追我的心跳。
咚咚咚——咚咚咚——
同步了。
我猛地缩手,往后蹭,背撞上一堆碎砖,疼得眼前一黑。书差点脱手,我一把攥紧,指甲抠进皮革封面,留下几道深痕。
就在这时,书页自己动了。
不是风。这底下没有风。
它一页页往后翻,哗啦、哗啦,像有人在急着找什么。最后停在末页。
一张泛黄的纸粘在封底,像是被人随手贴上去的。上面印着几行铅字,字迹模糊,但还能认出来:
**守门人之职,非继任,乃吞噬。**
我盯着那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读完第一遍,没反应。
读第二遍,胃里一阵翻搅。
第三遍,我笑了,声音哑得不像话:“吞……噬?”
我抬起头,冲着那扇看不见的门嘶吼:“你是说他们——前十六个?你把他们吃了?!”
没有回答。
只有心跳。
咚、咚、咚。
越来越近。
我低头,看见石壁开始渗水。
不是水。
是暗红的液体,黏稠得像糖浆,顺着岩缝往下流,带着一股铁锈味,还有一丝……纸钱烧尽后的灰味。它缓缓地爬下来,在石壁上汇聚,一笔一划,写出三个字:
**归位者,归来。**
字写完,那红色的液体还在往下滴,一滴,一滴,砸在脚边的碎石上,发出极轻的“啪”声。
我盯着那三个字,浑身发冷。
“归位者”……是谁?
是我吗?
还是……那个本该死在火场里的孩子?
我忽然想起太宰的话。他说:“答案在门外。”
可如果门本身就是吃人的东西呢?如果它所谓的“归位”,就是把我嚼碎,塞进那十六道青铜补痕里,变成它的养料呢?
我抱紧书,像是抱着最后一根浮木。
“我不做谁的容器!”我吼出来,声音撕裂了喉咙,“我不做祭品!我不是谁的延续!”
吼到最后,嗓子劈了,只剩气音。
可这话不是说给门听的。
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我不能信它给的一切。这张书,这张照片,连织田作的声音……会不会都是它编的?为了让我乖乖走进去,像前面十六个一样,被它一点点啃干净?
我闭上眼,脑子里闪过太多画面:织田作端着面,笑着说“敦,别客气”;太宰在钟楼顶上抽烟,说“活着不好吗”;嬷嬷在火场里回头,眼里全是泪……
这些是真的。
可如果连记忆都能被伪造呢?
我睁开眼,盯着那行血字,一字一顿:“我不信你。”
话音落下,地底轰鸣一声。
整条阶梯都在震,碎石哗啦啦往下掉,砸在头上、背上,顾不上疼。我撑着地面想站起来,腿一软,又跪了下去。
就在这时,钥匙动了。
它一直贴在我掌心,冰凉。可现在,它开始搏动。
不是烫,也不是震,是跳。
像一颗心。
我低头看它,青铜表面泛着幽光,映不出人影,只有一片混沌的暗影。它跳得越来越快,和地底的心跳,和我的心跳,三股节奏缠在一起,拧成一股绳。
然后,前方的岩壁裂开了。
不是爆炸,是无声地分开,像一张嘴缓缓张开。裂缝深处,透出幽光,青灰色,像是从海底照上来的光。光里,隐约可见一尊巨门的轮廓,青铜质地,布满扭曲的符文,门缝边缘像是被火烧过,焦黑一片。
门,要开了。
我屏住呼吸,看着那道缝隙越拉越大。
一只手臂,从门缝里伸了出来。
苍白,瘦削,皮肤紧贴着骨头,像是多年不见天日。手臂上缠着褪色的符纸,黄得发灰,边角卷起,像是随时会碎掉。符纸一层叠一层,密不透风,一直裹到手腕。
然后,那只手缓缓摊开。
掌心朝上。
一道疤,横贯整个手掌,深得像是刀刻进去的。疤的尽头,三个字,用墨或血写上去的,已经有些模糊,但还能认出来:
**救自己。**
我整个人僵住,连呼吸都忘了。
那是织田作的手。
不,不可能。
织田作的手掌是暖的,掌纹粗,虎口有茧。这只手是冷的,像是从坟里挖出来的。
可那三个字……是他写的。
是他最后留在我心里的三个字。
我死死盯着那只手,喉咙里滚出一声不成调的音。
它是想拉我进去?
还是……在求我救它?
我往后缩,手撑着地,想逃,可腿根本不听使唤。碎石硌着手心,疼,但比不上心里那股撕扯的痛。
如果这是织田作……如果他没死,只是被门关在这里……那我是不是该抓住他?
可如果这不是他?如果这只是门用我的记忆捏出来的幻象,就为了让我心软,让我靠近,然后一口吞掉?
我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
不能信。
我告诉自己。
不能信任何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可那只手还在那儿,掌心向上,纹丝不动,等着。
我低头,看向自己掌心。
钥匙还在跳。
不再是回应地底的召唤。
是主动的。
它在发热,越来越烫,像是要烧穿我的皮肉。我盯着它,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它不是在回应门。
它是在回应……我。
只要我还想着“救自己”,只要我还记得织田作说过的话,只要我还想活着——
它就会跳。
我深吸一口气,胸口像被刀割过。
然后,我用《港务志》撑着地面,一点一点,把身体往上推。
膝盖打颤,右腿几乎撑不住,但我没倒。
站起来了。
我低头,最后一眼看向那张照片。
它还躺在碎石里,织田作的脸朝上,望着我。
我弯腰,把它捡起来,轻轻夹回书里。
然后,我翻开照片背面。
风从裂缝吹进来,掀动纸页。
一行小字,墨色深黑,像是用钢笔一笔一划写上去的,冷静得不像话:
**第十六任守门人:织田作·七**
字很工整。
像是档案记录。
我盯着那行字,手指慢慢收紧,把书页捏出褶皱。
风停了。
书页不再翻动。
我站在原地,听着地底的心跳,听着自己的呼吸,听着那只手悬在门缝外,无声的等待。
然后,我抬起脚。
一步,踩在石阶上。
腿疼得像是要断,但我没停。
又一步。
钥匙在掌心发烫。
我朝着那道幽光,朝着那扇青铜巨门,朝着那只刻着“救自己”的手——
往前走。
\[未完待续\]碎石停了。
空气却更沉。像是被抽干了,又灌满了看不见的水,压得耳膜嗡鸣。我趴在地上,手肘陷进灰里,指尖还在抖,但《港务志》没松。它贴着胸口,那行字不烫了,反而发凉,像冰片贴在皮肉上,一寸寸往骨头里钻。
我喘了几口气,喉咙干得冒火。嘴里有血味,不知是牙龈裂了,还是咬破了舌根。右腿从膝盖往下,整条都麻着,刚才那一摔撞到了什么,现在动一下就抽筋似的疼。
可我没时间管这些。
那三个字还挂在石壁上:**归位者,归来。**
血已经不再往下流了,但字迹没干,黏糊糊地挂在岩缝间,反着幽光。风吹不动它,像刻进去的。我盯着它,脑子空了一瞬,又猛地被塞满——这个词不该存在。没人提过“归位者”。织田作没说,太宰也没说。连档案室那些泛黄的值班记录里,都没有这个称呼。
可它认得我。
不是猜测,不是试探。它是直接叫我。
我撑着地面,想往后退,手心一滑,按到一块尖石,刺进掌肉。疼让我清醒了一秒。就在那瞬间,钥匙动了。
不是震,不是跳。
是缩了一下。
像心脏骤停前的抽搐。
我低头看它。青铜质地,表面浮着一层雾,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可这底下没水。我把它翻过来,背面没有纹路,没有字,什么都没有。但它在回应什么。
我知道那是什么。
地底的心跳停了。
不是消失,是屏住了呼吸。
整个空间安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流过太阳穴的声音。我屏住气,等。一秒,两秒……然后——
咚。
一声,低得几乎听不见,却震得脚底发麻。
咚、咚。
慢了。稳了。像有人在下面调整节奏,重新开始。
我忽然明白了。
它不是在召唤我。
它是在模仿我。
心跳、血字、那只手……全都在学我。学我的记忆,学我的痛,学我说话的方式。它把我打碎,再拼成它想要的样子,一点一点,往门里拉。
“我不叫归位者。”我哑着嗓子,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
没有回音。
只有风,从裂缝深处吹出来,带着一股陈年纸张烧尽后的味道,混着铁锈,还有一点……煮面时飘出来的油香。
我僵住了。
那不是幻觉。不是气味联想。是真的闻到了——葱花炸过的焦边味,酱油沉在碗底的咸鲜,一点点辣油浮在汤面上。
织田作煮面的味道。
我猛地抬头,看向那道裂开的岩壁。
幽光还在,青灰色,像海底照上来的光。裂缝比刚才宽了些,能看见里面不是洞穴,而是一片虚影般的空间。青铜巨门的轮廓更清晰了,符文扭曲着,像在蠕动。门缝边缘焦黑,像是被大火烧过无数次。
那只手还在。
苍白,瘦削,符纸缠满手腕,掌心朝上,三个字清晰可见:**救自己。**
我没动。
我知道这不对。织田作不会这样伸手。他从不求人。他宁可自己扛着断腿爬出去,也不会伸出手说“拉我一把”。他只会笑着说:“敦,别担心,我还能走。”
这只手太安静了。太顺从了。
它是假的。
可它写的字是真的。
我盯着那三个字,喉咙发紧。如果这是陷阱,那就让它开到底。如果这是门在吃人,那就让它尝尝咬不动的滋味。
我用《港务志》撑地,左臂发力,把身子往上拽。
膝盖一软,差点跪回去。右腿完全使不上力,只能拖着走。我咬牙,额头抵住书皮,借着力,一点一点把自己拉起来。碎石在脚下打滑,背撞上断墙,疼得眼前发黑,但我没停。
站直了。
我低头,看见那张照片还躺在地上,织田作的脸朝上,目光投向远方。我弯腰,动作慢得像老了二十岁,手指碰到照片时,指尖发颤。
我把它捡起来,轻轻夹回书里。
然后,我翻开背面。
风从裂缝吹进来,纸页微动。
那行小字还在:**第十六任守门人:织田作·七。**
字很工整,墨色深黑,像是用钢笔写上去的,一笔不差。不是匆忙留下的,是记录。是档案。是某种正式宣告。
我盯着那行字,手指慢慢收紧,书页被捏出褶皱。
织田作·七。
不是“织田作之七”,不是“第七个织田作”。
是他名字的一部分。
他从来没提过这个“七”。在他留给我的所有东西里,没有这个编号。在孤儿院的登记册上,在港口的值班表上,在他煮面时哼的小调里,都没有。
可它就在这里。
像是他藏起来的身份,被门记了下来。
我忽然想起火灾那天晚上。我醒来时,屋里已经全是火。嬷嬷把我推出门,自己回身去拉人。我听见她在喊:“还有两个!还有两个没出来!”\
可消防员清点时,只找到十三具尸体。加上我,十四个人活下来。十六人失踪。
没人知道那两个是谁。
我一直以为是逃散了的孩子。可现在……\
我低头看向书页,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织田作,你是不是……本该死在那场火里的?”
话出口的瞬间,地底轰鸣一声。
不是心跳。
是笑声。
低沉,沙哑,像是从无数张嘴里同时发出的,又像是从一本被烧毁的日记里爬出来的。它不响,却钻进耳朵,顺着神经往下爬,直到胃里绞成一团。
我后退一步,脚跟踩到碎石,滑了一下。
就在这时,那只手动了。
它缓缓抬起,指尖对准我,然后——
指了指书。
不是抓,不是拉,是指。
像在提醒我:答案在那里面。
我死死盯着它,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流。如果这是门在骗我,那它为什么指书?如果这是织田作残留的意识,那他为什么不说话?
钥匙突然发烫。
不是搏动,不是震,是烧。
我“嘶”了一声,差点松手。可我没放。我反而攥得更紧,任它烙进皮肉。疼让我清醒。疼让我知道我还活着。
我低头看它,青铜表面开始变色,从暗灰转成深红,像是被血浸透。它不再回应地底的节奏。它在自己跳,快而急,像在催我。
我明白了。
它不是门给我的。
是我带出来的。
从我踏入阶梯的第一步起,它就在我手里。没有人塞给我,没有提示,没有仪式。它就是出现了,像我身体的一部分。
就像那道旧伤,像我对面香的记忆,像织田作说过的话。
它属于我。
我抬起头,看向那扇门,看向那只手,声音哑得不像话:“你要我进去。”
不是问句。
那只手没动。
“你要我相信你是织田作。”
它依旧静止。
“可他不会让我进去。”我往前踏一步,腿疼得像要断,但我撑住了,“他会说‘敦,跑’。”
又一步。
“他会推我一把,让我离开这鬼地方。”
再一步。
“可你没有。你只是站着,等着,写着他的字,用他的手……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听话?”
我举起《港务志》,书页在风中翻动,发出哗啦的轻响。
“你吃掉了十六个人。包括他。”
声音不大,却像刀劈进寂静。
“你把他们嚼碎,塞进门缝里,当补丁用。你模仿他们的声音,他们的动作,他们的痛……可你不懂他们。”
我盯着那只手,一字一顿:
“因为你从没活过。”
最后一个字落下,钥匙猛地一烫,几乎烧穿掌心。
那只手,缓缓握成了拳。
然后——
松开。
掌心再次朝上,三个字依旧清晰:**救自己。**
我没再后退。
我拖着腿,一步一步,朝着那道幽光走去。
每一步都疼。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过去的影子上。
可这一次,是我自己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