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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是灰的。
像一层薄铁皮扣在海平面上,压得人喘不过气。风从港口吹来,裹着烧焦的木头味、铁锈的腥气,还有点说不清的……松脂香。那味道一钻进鼻腔,我胸口就猛地一抽,像是被人从背后狠狠踹了一脚。
我坐在地上,屁股底下是焦黑的土,烫得能烙熟鸡蛋。灯塔没了,连地基都像被谁用刀削过一样,平得离谱。就在这圈焦痕中央,我跪着,手撑在碎石上,掌心那把钥匙还发烫。
太宰给我的钥匙。
它现在贴在我皮肤上,温热得像一块刚从火里捞出来的铁片。我能感觉到它的脉搏,一下一下,和我自己的心跳撞在一起。不,不止是心跳——我体内还有别的东西在动。
金线还在爬。
从胸口开始,顺着肋骨往上,沿着肩膀一路钻进脖子。那不是血,也不是骨头,更像是某种活的东西,在我皮下缓缓蠕动。另一边,暗红的经文也在动,像淤血在倒流,带着一股死气,冷一阵热一阵。它们在我身体里对撞,每一次撞击,脑子里就像有人拿锤子砸钟。
可我已经听不见童谣了。
那个“摇啊摇”的声音消失了。不知道是真的走了,还是……被我吞了进去。
我低头看自己。衣襟撕开了,露出胸口。虎爪印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符号,和钥匙上的一模一样,嵌在皮肉之间,一明一灭,像在呼吸。
守门人。
第十七任。
我闭了闭眼,喉咙干得发疼。太宰最后那句话又响起来:“答案在门外。”
门外?
我抬起头。
远处,渡口的方向,一艘破旧的木船正缓缓靠岸。
“横滨渡”。
三个字歪歪斜斜刻在船头,油漆剥落,露出底下腐烂的木头。这船……二十年前就沉了。火灾那晚,我亲眼看着它翻进海里,连同船上几个逃命的人。
可它现在就停在那儿,船板搭上焦土,发出“吱——”的一声,像是老人咳嗽。
没人下来。
船舱门关着,黑漆漆的,像一张合拢的嘴。
我盯着它,手指抠进土里。膝盖还在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某种熟悉的感觉,从脚底慢慢往上爬。
脚步声。
有人来了。
很轻,但每一步都踩得极慢,像是故意让人听见。我猛地抬头,视线穿过灰蒙蒙的晨雾,看见一个女人。
白大褂。
袖口沾着暗红色的痕迹,头发乱糟糟地披着,怀里抱着个襁褓。
她走得很稳,一步一步,踏在焦土上,却没有留下脚印。
不对。
有脚印。
就在她落脚的地方,泥土微微下陷,浮现出一串小小的、童年的鞋印——五岁那年,孤儿院发的布鞋,左脚第二颗扣子松了,走路会往右偏一点。我记得清清楚楚。
可那是我的脚印。
她每走一步,就复制一次我的童年。
我喉咙一紧,差点呕出来。想往后退,可屁股底下那块焦土像长了吸盘,死死吸住我。想站起来,腿却不听使唤。
她走到离我不远的地方,停下。
十步。
不多不少。
她没看我,只是轻轻拍了拍怀里的襁褓,低低地说:“你终于回来了。”
声音是嬷嬷的。
可又不是。像是从很深的地底传来,带着回音,像是好几个人的声音叠在一起。
“你是谁?”我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话,“嬷嬷已经死了。”
她没回答。
嘴角微微扬了一下,眼神空洞,像两面镜子,照不出我,只映出灰天和焦土。
然后她转身,走向那艘船。
船板缓缓收起,木船开始离岸。就在这时,我看见了。
船身上,有一道道刻痕。
十六道。
每一道都用青铜补过,像缝上去的疤。上面刻着名字和日期,字体歪斜,像是用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
第一个名字,是“林七”,日期是二十年前的火灾当晚。
第二个,是“陈默”,隔了三年。
第三个……我认不出来,但最后一个刻痕是空的。青铜还没补上,只留了一个浅浅的凹槽,像在等什么人。
第十七任。
我盯着那空白,太阳穴突突直跳。
就在这时,掌心那把钥匙突然一烫,几乎要烧穿我的皮肉。
我低头。
钥匙表面泛起一层微光,像水波一样荡开。光里,映出一个人影。
太宰。
他站在一片虚无里,赤脚,黑袍破烂,右眼金瞳熄了,左眼……是一个黑洞,深不见底。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嘴角似乎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像是在哭。
“啊——!”
我猛地甩手,钥匙差点脱手飞出去。一股剧痛从掌心炸开,顺着血管往全身冲。金纹和暗红经文同时暴起,像两条蛇在我皮下绞杀,皮肤绷得发烫,几乎要裂开。
幻觉。
都是幻觉。
我知道。
可这痛是真实的。
我咬牙,指甲掐进掌心,用另一只手死死按住胸口那个符号。呼吸急促,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来,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我不是在怕。
我在确认。
我是不是还活着。
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织田作的手掌,掌心刻着“救自己”。
太宰把一碗面端到我面前,笑着说:“敦,别客气,多吃点。”
嬷嬷在火场里,抱着婴儿,眼泪掉在孩子胸口,冰凉。
这些都不是假的。
哪怕我是个拼出来的东西,哪怕我只是个壳,这些痛、这些记忆、这些人……他们是真的。
我猛地抬头,看向那艘渐行渐远的船。
女人已经上了船,背对着我,身影模糊在雾里。
我张开嘴,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嘶哑、破碎,却异常清晰:
“我不是容器。”
风忽然停了。
海面静得像一块铁。
我站起身,膝盖还在抖,但腰挺直了。
“我不是谁的壳。”
“我不是谁的祭品。”
我一步步往前走,脚踩在焦土上,留下属于我自己的脚印。
“如果我是守门人……”
我举起手,掌心那把钥匙在晨光中泛着青铜的光。
“那我就守。”
“守我自己。”
吼到最后一个字,我猛地将钥匙往地上一按。
“轰——!”
脚下的焦土炸开。
不是爆炸,而是裂开。一道裂缝从我脚下蔓延出去,像蛛网一样扩散。裂缝深处,没有泥土,没有岩石,只有一道幽深的阶梯,通往地下,黑得看不见底。
阶梯两侧,是粗糙的石壁,上面刻着东西。
我蹲下身,伸手摸过去。
是名字。
一个个名字,用青铜补过,深深嵌在石头里。林七、陈默、苏雨……十六个。
和船上的刻痕一模一样。
原来他们都在这里。
守过这道门。
然后死在了这里。
我盯着那些名字,指尖发麻。原来“守门人”不是荣耀,是诅咒。是十六次失败的轮回,是十六具埋在地下的尸体,堆成了我脚下的台阶。
可我还是得走下去。
我收回手,指尖沾了点石粉,灰的,像骨灰。
就在这时,钥匙又动了。
它不再发烫,反而变得冰冷,像块寒铁。我低头看去,只见钥匙表面的光散了,映出的不再是太宰,而是一片黑暗。
但黑暗中,有声音。
“敦……这次换我等你。”
我浑身一僵。
那声音。
温柔,疲惫,像从前在事务所后巷,他端着一碗荞麦面,叫我吃饭时一样。
“织田作……?”
我低声问,声音发颤。
不可能。
他已经死了。他的手变成机械,掌心刻着“救自己”,然后崩解成齿轮,掉进地缝里。
可那声音又响了一次,更近了,仿佛就在阶梯尽头:
“敦……我在下面。”
我盯着那黑暗,心脏狂跳。
是陷阱。
一定是陷阱。
“门”不会让我这么轻易过关。它要我看最想看的人,听最想听的声音,让我自己把自己骗进去。
我咬牙,指甲掐进掌心。
可那声音……太真了。
真得让我想哭。
我低头看自己。胸口的符号还在闪,金纹和暗红经文渐渐平息,像是达成了某种短暂的休战。掌心的钥匙冰冷刺骨,可它还在跳,像一颗心。
我缓缓蹲下,手指颤抖着,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
一块铜铃残片。
半埋在土里,边缘锋利,映着微弱的天光,隐约能看到三个字。
“救自己”。
织田作最后留下的。
我把它攥进手心,锋利的边角割进皮肉,血渗出来,混着泥土,黏糊糊的。
疼。
可这疼让我清醒。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向那道阶梯。
身后,天边终于透出一点光。灰铁皮被掀开了一角,露出底下淡淡的橙红。港口的灯一盏盏亮起来,像是有人在远处点燃了火。
前方,是黑暗。
是未知。
是十六个死人走过的路。
我握紧钥匙,握紧那片铜铃残片,站起身。
然后,我迈出了第一步。
脚踩在第一级石阶上,冰冷,坚硬。
就在这时,那生锈的青铜船锁,静静躺在入口处,锁面上三个字在晨光中泛着微光:
**第十七任**。
我低头看了一眼。
然后,抬脚,跨了过去。
黑暗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像水一样淹没我的脚踝、小腿、膝盖。
我继续往下走。
一步。
又一步。
阶梯很长。
很静。
只有我的呼吸声,和……另一个声音。
越来越近。
“敦……”
那声音又响了。
“我在下面。”
我咬紧牙,没回头。
也没停。
只是把手伸进口袋,摸到了那本发绿的《符箓秘录》。
它还在。
我把它攥得更紧。
然后,继续往下走。
-------------脚步声停了。
阶梯深处的声音也停了。
只有我的呼吸还在,一深一浅,撞在石壁上,又弹回来,像另一个人在走。
我站着没动,手还插在口袋里,攥着那本《符箓秘录》。书页发潮,边角卷起,蹭着掌心的伤口,一阵阵刺痒。
黑暗吞掉了一切。
头顶的光早看不见了,连自己抬起的手都像被墨泼过,只剩个模糊轮廓。可我知道,那把钥匙还在掌心,贴着皮,冷得像块冰。
它不再跳了。
也不再映人影。
刚才那一声“敦……我在下面”,像是从地底凿出来的,又轻又沉,凿得我胸口发闷。
织田作的声音从来不会骗人。
可死人不会说话。
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冒烟。
脚底踩着的石阶是实的,粗糙硌脚,带着地下湿气的凉意。一步下去,没有回响,像踩进泥里。
我继续走。
不是信那声音。
是没得选。
台阶往下延伸,不知多少级,弯也不拐,直得像一把刀插进地心。石壁越来越近,两边挤着我,肩头蹭到粗粝的岩面,衣料撕开一点细微的响。
忽然,左边墙上闪过一道刻痕。
我停下。
凑近。
不是名字。
是一道划痕,很深,像是用什么硬物反复刮出来的。五道并排,间距均匀,最后一道比前四道长一点——
那是指甲抓的。
我猛地缩手,后退半步,背撞上右边石壁。冷汗顺着脊椎滑下去。
这痕迹……和灯塔地下室那堵墙上的,一模一样。
太宰留下的。
他被困在那里时,也这样往下走过?
他也听见了谁的声音?
钥匙突然一震。
不是烫,也不是冷,是……颤。
像听见了什么,自己动了。
我低头,还是黑,什么都看不见。可掌心能感觉到,它在转,微微地,像指针找到了方向。
前方。
更深的地方。
我咬牙,抬脚又走。
脚步比刚才快了些。
石阶开始有坡度,往下斜得更陡。空气变了,湿气里混进一股铁锈味,还有点咸,像海水渗进来又干涸多年。鼻腔发紧,呼吸有点费力。
然后,我闻到了烟味。
不是焦木,不是纸钱,是香烟。
劣质烟丝烧出来的那种呛人味道,混着一点薄荷糖的甜。
我整个人僵住。
这味道我认得。
织田作抽烟,总含颗糖压味。他说不想让小孩闻着难受。
“敦。”
声音又来了。
这次更近。
就在前面拐角。
我猛地冲出去,三步并作两步,膝盖撞在石阶上也不管。转过弯,眼前豁然——
一间石室。
不大,四壁凿空,地上散着碎石。中央摆着一张木桌,两条长凳。桌上有个烟灰缸,堆满烟头,最上面那根还冒着细烟。
我冲过去,手指碰到烟灰缸。\
温的。
“你慢点。”
声音从背后来。
我猛地转身。
他坐在长凳上,穿着旧夹克,头发乱糟糟,左手指间夹着半截烟,右手搭在桌边,掌心朝上。
纹着三个字。
“救自己”。
我站在原地,腿软得撑不住身体。
想说话,喉咙像被掐住。
他抬头看我,笑了下,眼角皱起:“瘦了。”
不是幻影。
不是回声。
是他。
可我知道他死了。
亲眼看着他的手臂崩解,齿轮掉落,血溅在墙上。
“你……”我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话,“你怎么会在这?”
他没答,只是轻轻弹了弹烟灰,说:“坐。”
我没动。
“你不信我活着。”
“你不该活着。”
他点点头,像是早知道我会这么说。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救自己”那三个字,说:“我也没想活。可有人不让我走。”
“谁?”
“你啊。”
我一愣。
他抬眼,目光平静:“你把我喊回来的。从你记事起,每晚睡觉前,你都在心里叫一声‘织田作’。不是求救,不是哭,就是叫一声。像在确认我还存在。”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小时候,火场之后,我睡不着。
黑屋里,我就一遍遍默念他的名字。
像数羊,像祷告。
“你没靠任何人。”他轻声说,“是你自己撑过来的。所以我不走。我得看着你走到这一步。”
我眼眶发热,想低头,怕一低头眼泪就掉下来。
“那你现在……是鬼?是幻觉?还是……”
“我是你心里还没放下的那部分。”他吸了口烟,烟头亮起一点红,“也是你必须斩断的那部分。”
我猛地抬头。
他看着我,眼神没变,还是那样温和,可话却像刀:“敦,守门人不是来见故人的。你是来关门的。”
“关什么门?”
“你心里的门。”
我怔住。
“你一直以为,你在找答案。其实你在躲。躲过去,躲责任,躲你自己。太宰给你钥匙,不是让你去救谁,是让你别再把自己当工具。”
烟烧到尽头,他扔进烟灰缸,没说话,只把手伸进夹克口袋,掏出一本破旧的小册子,推到桌边。
我认得。
《横滨港务志》,他以前常看,说闲着没事就翻规章。
“拿去。”
我迟疑着,伸手去拿。
指尖刚碰上书皮,整张桌子突然裂开。
木板炸成碎片,烟灰缸翻倒,烟头滚落,火星溅在石地上,瞬间熄灭。长凳崩解,织田作的身影开始晃动,像被风吹皱的倒影。
“走!”他忽然吼了一声,声音不再是温和的,而是带着急迫,“别信眼前的!门在等你松懈!”
我后退一步,手还抓着那本《港务志》,可书页在我手里发烫,像要烧起来。
“织田作——!”
“敦!”他站起身,身影已经半透明,“记住!你不是谁的延续!你不是祭品!你是——”
话没说完,整个人碎成光点,消散在空气里。
石室塌了。
砖石砸落,地面裂开,我本能翻滚,躲开一块坠石,手肘撞在墙上,疼得眼前发黑。怀里那本《港务志》还在,烫得几乎握不住。
四周重归黑暗。
只有我喘着粗气,跪在碎石中。
刚才的一切……是真是假?
那本书……是真是假?
我低头,翻开封面。
第一页,写着一行字:
**“第十七任守门人入职登记表”**
下面是空白,等着填名字。
我盯着那行字,手指发抖。
然后,我听见了。
不是声音。
是震动。
从更深的地底传来,一下,又一下,像心跳。
咚。
咚。
咚。
阶梯尽头,有什么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