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昨夜开始下了好大的雪,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白絮。
赶着置办年货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里,脸上被冻得红扑扑的,眼里却都透着喜悦。
张弘毅在点心铺前排了好一会儿,才摸见铺面的招牌。
市人(拱手)千载公,又来替文丞相买点心呀?
张弘毅(回礼笑道)丞相吃不惯北人的粥酪粗食,这家的庐陵小点做得纯正,丞相吃着亲切。
市人我说千载公……
相熟的市人忽然把脸凑到张弘毅耳边,轻声问道:
市人丞相还是那样一心求死吗?
张弘毅一愣,笑得有些难看。
张弘毅丞相他……不得不然。
市人(咂嘴)丞相一身傲骨,自是不肯出仕元廷。
市人可元人既敬他德望,他也不妨书请像深宁居士、马碧梧公一般归隐乡间、著书立说,也算是为我宋又保全了一脉文气。
市人何苦像现在似的,不求隐退,但期灭亡呢?
张弘毅忽然心口一痛。
市人千载公不远万里侍奉丞相三年,也不忍见丞相没于这苦寒之地吧?
张弘毅我……
他张口想说些什么,眼泪却先一步掉了下来,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先前买的一干年货扑落落掉了一地。
市人(惊慌)千载公,你怎么了?某可是说错话了?千载公……
张弘毅以手掩面,缓缓蹲了下去,指缝间淌出的清泪在冰冷的雪地上滴出几孔浅洞。
张弘毅老兄,你还是不明白。
张弘毅(放声大哭)丞相他……不 得 不 然 啊……
文天祥(大笑)哈哈哈哈……
忽必烈(皱紧了眉头)……
文天祥天祥为宋状元宰相,岂有事二姓之理?
文天祥宋既亡,惟当速死。若不死久生,他日又有何面目见田横之客于地下!
座上之人闻言陷入了沉思,半晌,文天祥又听到了那个浑厚中带着沙哑的声音。
忽必烈你既不肯复为丞相,做我大元枢密如何?
文天祥能够感受到这话中透着的诚意,他没有再笑,而是亦将真诚的目光回敬给玉陛上的英雄。
文天祥(沉声)天祥心知北朝皇帝好意,只天祥既生为宋臣,如今……
文天祥一死之外,无可为者。
文天祥说完这句话,心底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他环视着殿内臣僚不解的神情,耳边不觉响起汪水云敲金碎玉的清啸琴声…
汪水云有客有客浮丘翁,一生能事今日终。啮毡雪窖身不容,寸心耿耿摩苍空。
汪水云睢阳临难气塞充,大呼南八男儿忠,我公就义何从容,名垂竹帛生英雄……
汪水云有母有母死南国,天气黯淡杀气黑。 忍埋玉骨崖山侧,寥莪劬劳泪沾臆。
汪水云孤儿以忠报罔极,拔舌剖心命何惜!地结苌弘血成碧,九泉见母无言责!
汪水云有弟有弟隔风雪,音信不通雁飞绝。独处穹庐坐缧绁,短衣冻指不能结。
汪水云天生男儿硬如铁,白刃飞空肢体裂。汝于何处收兄骨,此时与汝成永诀……
汪水云有官有官位卿相,一代儒宗一敬让。家亡国破身漂荡,铁汉生擒今北向。
汪水云忠肝义胆不可状,要与人间留好样。惜哉斯文天已丧,我作哀章泪凄怆。
汪水云(俯身长揖)丞相既以《援琴十绝》见赠,某便以这《招魂九歌》相酬,望丞相必以忠孝白天下,某愿为君归死江南!
曾德慈我儿云孙,既为天子门生,食君禄,享君恩,自当耿耿事君,仗钺奋忠……
小云孙文氏云孙对天发誓,若不能徂豆是间,则枉为丈夫!
文天祥民章?!
刘子俊(大惊)丞……你怎么也被抓起来了!
元兵怎么回事?这两个人到底哪个才是真的文天祥!
两人我是!
刘子俊(高声)我乃大宋丞相文天祥,速抓我去,勿累他人!
文天祥(心痛如刀绞)民章,你这是何苦……
黑烟散去,天色转晴,浑浊的海水撞在岸上掀起猩红的泡沫。
身旁的胡服军校横七竖八地躺倒在甲板上,鼾声震天。
水面上浮起焦黑的船架,他却宁愿自己昨夜就是那座船上的人。
张弘范文丞相还想继续看么。
文天祥(泪流满面)……
文天祥(颤声)昨朝南船满崖海,今朝只有北船在……德祐失国,衣冠复聚于海上,天祥几度如更生,却终究不抵天欲亡我……
文天祥(阂眼)原来天祥所生之世,当真便是末世。
石嵩文丞相,明早还要赶路,趁着天还未黑,赶紧回南华寺去吧。
文天祥(仍不想回去直面佛身)南华寺就在近处,天祥手脚被缚,根本无从逃走,都抚何必如此惶恐……嗯?那边贴着什么?
石嵩顺着文天祥手指的方向看去,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忙轻咳一声,干笑着掩饰道:
石嵩没什么,丞相快随我回去吧。
石嵩一边说着,抓着文天祥的手就加大了力道。
文天祥(察觉到什么,直走过去)我去看一眼。
石嵩(拼力拉住他)丞相,真的没什么,丞相……
石嵩也不知文天祥带着一身的重枷哪来这么大的力气,怎么也不能将他拽回,硬是被他拖到了那两页黄纸跟前。
文天祥才看清纸上的字,整个人便呆愣住了。
他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探纸上的墨痕。
文天祥这是……梅边?!
熟悉的刚劲楷书将文天祥一瞬间拉回到章贡督府,
彼时的郎君一身白底黑缘的襕衫,谈起勤王大计来眉飞色舞,论道操训义兵时掷地有声,
恰如此刻但见其字,便将文天祥冷透的心肺重新搅得血肉模糊。
石嵩看见这个平日里不可一世的亡国宰相一边辨认着纸上的文字,一边颤抖着捂住自己的嘴——
维年月日,里学生、旧太学观化斋生王炎午,于国恩为已负,于丞相之德则未报,遂作生祭丞相文,以速丞相之死。同侪刘尧举相与誊录数十本,自赣至洪,于驿途水步、山墙店壁贴之,冀丞相经从一见。虽不自揣量,亦求不负此心耳!
谨采西山之薇,酌汨罗之水,哭祭于文山先生未死之灵而言曰:
呜呼!大丞相可死矣!
斯文不朽,可死。
奉母极养,可死。
功名事业,可死。
使命不辱,可死。
丞相自叙几死者数矣,诚有不幸,则国事未定,臣节未明。今鞠躬尽瘁,保捍闽、广,为诸葛、田单,大节亦已无愧,所欠一死耳!
奈何再执,涉月逾时,就义寂寥?闻者惊惜。岂丞相尚欲脱去耶?尚欲有所为耶?或以不屈为心,而以不死为事耶?抑旧主尚在,不忍弃捐耶?
伏桥于厕舍之后,投筑于目霍之余,于是希再纵,求再生,则二子为不智矣,尚欲有所为耶?
文天祥呆呆地望着祭文,全然忘记伸手抹去惊窜出眼眶的清泪。
石嵩见状想设法挡住字迹,却无奈身旁人抵死不肯让他靠近,方知插在肺腑间的刀子,终不得骤然拔出。
南北之势既合,天人之际可知。今事势无可为,而国君大臣皆为执矣,夫夫臣子之于君父,临大节,决大难,事可为则屈意忍死以就义,必不幸则伏大节以明分。奈何慷慨迟回?日久月积,志消气馁,不为苏武,而为李陵,岂不惜哉!事在目睫,丞相何所俟乎?丞相不死,当有死丞相者矣。
炎午受丞相厚恩,必思有以报之。人不七日谷则毙,丞相自梅岭以出,纵不得留汉厩而从田横,亦当吐周粟而友孤竹,至父母邦而首丘焉。庐陵盛矣,科目尊矣,丞相一死,宰相忠烈合为一传矣。不然或拘囚而不死,或秋暑冬寒,五日不汗,瓜蒂喷鼻而死,溺死,畏死,排墙死,盗贼死,毒蛇猛虎死,轻一死于鸿毛,亏一篑于泰山。
呜呼!四忠一节,待公而六,为位其间,闻讣则哭。
文天祥四忠一节,待公而六……
文天祥"没不俎豆是间,非夫也。"我初时以为,这个誓言仅仅是许给自己,可当我真正躬身践之,才知此生早已许给天下。
文天祥天子,同僚,亲友,百姓……每一个人,都是这个誓言的见证者,他们各自在身旁为我划出一个既光芒万丈又负重千钧的位置:
文天祥为南朝宰相,为诸贤之友,为吉水文氏,为庐陵乡人……
文天祥徂豆于四忠之列,是我自己的选择;为人间留下好样,却也是天下人的心愿。
文天祥(笑得凄然)天祥如何不知,功名几灭性,忠孝大劳生。我这一生都被束缚在这个儿时的誓言下……
文天祥可我又无比感激曾有过这样一个誓言,让我在天翻地覆、道尽途穷的绝境里,还剩下唯一一点可以执着的东西。
文天祥忽然端正了身子,再次向着御座上的北朝皇帝深深一拜,微微扬起的目光里透着直达肺腑的真诚。
文天祥天祥所求唯有一死,余非所愿。望北朝大皇帝允天祥为公尽节于故国,为私……
文天祥……徂 豆 于 乡 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