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踏出殿门，恰见漫天鹅毛扑面而来，只觉心底也变得异常柔软。
恍然想起二女柳娘刚满月的时候，他抱着小小的她坐在院子里，头顶的槐花纷纷扬扬飘落在身上，像铺了一层洁白的雪。
文天祥（由衷赞叹）这雪真美……
侍立在前班的参知政事麦术丁察觉到忽必烈的表情有些松动，心头一紧，忙出声问道：
麦术丁陛下可是要放了此人？
忽必烈如尔等所见，此人是好人，他一人死活，牵系天下人心，朕若杀他，恐失人望。
忽必烈况他实属难得之才，朕亦不想落得个害贤的恶名。
麦术丁陛下所言不假，臣开府江西之时，曾见文丞相出师，一呼百应，筹略号令，本朝将帅皆不可及。
麦术丁其人固然英才伟略，为古今所罕有，可正如陛下所见，天祥入燕三年，贼心未尝有一日消减。
麦术丁若释之使去，彼必遁回江南，号召天下，为国家之大患。
见皇帝沉吟不语，麦术丁又上前一步道：
麦术丁陛下莫忘了，前日即有中山狂人薛保自称宋王，聚众数千，欲烧蓑城之苇，入兵马司直取文丞相。
麦术丁依臣看，陛下倒不如径从文丞相所请，既可断绝祸根，又以允前朝宰相尽节，使天下人见我新朝气度。
麦术丁语罢，整个大殿复又陷入一片沉默。
殿中炭火烧得极旺，立在皇帝身边的内侍难耐地用衣袖抹着额上的汗，不妨御座上的人突然开口，怵得汗毛倒竖，忙规规矩矩站好。
皇帝的声音听着有些疲惫。
忽必烈令千户所今日为丞相好好茶饭。
腊月初九，大风扬沙，天地昼晦。
牢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文天祥拖着镣铐刚踏上兵马司外面的土地，便吃了一嘴燕京的黄沙。
他向地上啐了一口，看见虽有杈子将百姓隔在外围，却仍能看见那一双双眼睛：明亮的，浑浊的，敬仰的，怜悯的……
他们每一个人，在行刑散场后，都能回到自己或温暖或冰冷的住所，在今天过后，也都还会有一个崭新的明天。
他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字，一声声"文丞相"敲在心口，让他不由得心生感激。
他还听见有人难以抑制的哭声，元人的呵斥声越大，哭声也就越清晰。
尽管赤脚走在脏污的泥地上，脚底不知被坚硬的石块与碎瓦割破了几道口子，他的心里却欢呼着，雀跃着——
一种难以言表的喜悦呼之欲出，他激动地甚至想唱起歌来。
于是他当真在众目睽睽的大街上且行且歌。
文天祥昔年猡狁侵荆吴，恃其戎马恣攻屠。忠臣国士有何辜，举家骨肉遭芟锄。我宋堂堂大典谟，可怜零落蒙尘污。二君泛海不复都，天潢失散知有无。
文天祥我为忠烈大丈夫，诗书礼义圣贤徒。竭心罄志思匡扶，驱驰岭表万里途。如何天假此强胡，宗庙不辅丹心孤。英雄丧败气莫苏，痛哀故主双眸枯。今朝此地丧元颅，英魄直上升天衢。
文天祥神光皎赫明金乌，遗骸不惜弃草芜。 谁人酬奠致青刍，仰天长恨伸呜呼！
声落之时，恰至柴市，四周已被各路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有一元人宣使高声诵道：
宣使文丞相南朝忠臣，陛下使为宰相不可，故随其愿，赐之一死，非他人之比！望周知！
人群中一片嘈杂。
宣使转过头来面向文天祥，态度颇为恭敬地问道：
宣使丞相今日还有甚言语，回奏陛下尚可免死。
文天祥（冷笑）死则死尔，尚有何言！
文天祥老母教天祥以忠事君，今能为国而死，是生而荣死而哀，既粗慰人子之情，纵刀锯在前，亦可含笑入地。
文天祥说着，挣开监押官的控制，向着一侧的百姓拱手问道：
文天祥敢问诸位父老，孰为南向？
百姓争相告之，挤在南面的市民则自动让出一片空地。
文天祥谢过，转身向南，深深一拜：
文天祥我宋列圣在天之灵，愿俾天祥蚤生中原，遇圣明之主，当剿此胡以伸今日之恨！
语罢，面南端坐，神色如往常一样镇定自若，眼底不知自何时生出熠熠光彩。
黑压压的人群后面，手捧家乡点心的庐陵故人缓缓闭上了眼睛。
景炎二年初春，福州馆舍里一间偏僻潮湿的客房内，宋参知政事、知兴化军陈文龙颤抖着展开书启一一
景炎二年正月二十日，寓潮州罪人陆秀夫，仅具启大宣抚陈相公阁下：
秀夫诚不自揆，冒言远寄。今车驾蒙尘，中原荆棘，淮东、江西、闽、广诸路俱败陷，北向长望无寸土干净……十数年来贤者，朝者退，野者隐，如黄元仲等材器，宣抚每诵不辍口，竟亦落落遁去，不出一谋佐军事于台下。
《诗》曰："人之云亡，邦国殄瘁。"非必死而为亡也，隐去亦为亡也，忠臣义士痛哭流涕亦何及？曹澄孙、方应发辈彘行，今当不胜诛戮。
宣抚被执，不降亦不死，比复何如？且身死不足惜，国事不可为为可恨也。周粟虽佳，夷齐耻食，毋今首阳独孤洁。罪人数千里远祝，临风怅怅，涕泗交流而已。伏惟宣抚照察。
秀夫再拜曰
同年四月，宋参知政事、知兴化军陈文龙械送杭州，绝粒十余日，卒于太学旁之猫儿庵。
至元十九年腊月初九，宋故宰相文天祥斫于燕京柴市。
天祥故人张弘毅以所备木椟收丞相齿发南归。
相国文公再被执时，炎午尝为文生祭之，已而丞相既得死矣！呜呼！痛哉！谨痛望奠，再致一言：
呜呼！
扶颠持危，文山、诸葛，相国虽同，而公死节；倡义举勇，文山、张巡，杀身不异，而公秉钧。
名相烈士，合为一传，三千年间，人不两见。事缪身执，义当勇决，祭公速公，童子易篑。
何知天意？佑忠怜才，留公一死，易水金台……
大元至治三年，吉安郡痒奉文天祥貂蝉冠法服像列祠于先贤堂，士民复于城南忠节祠增设文公像，以肯斋李芾配。
是为“五 忠 一 节”
孔曰成仁,孟云取义,
唯其义尽,所以仁至。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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