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弘毅
张弘毅丞相,该用饭了。
文天祥……
张弘毅丞相?
文天祥嗯……
文天祥毅父,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张弘毅今天不是什么节日,丞相记错了罢。
文天祥(喃喃)到今天为止,我来燕京已经整整一年了。
张弘毅(一怔)丞相……
文天祥去年今日天祥在虏庭骂杀羯奴,以为顷刻间便能开胸见胆,与先人聚。
文天祥谁想此后不复闻虏人消息,岁月冉冉,赭衣生苔,天祥夜夜与此间鬼影青灯相伴,做梦都想着能早日捱到断头剖心之时……
啪!文天祥一拳捶在案上。
文天祥(咬牙)天祥恨不能早跳东海,也省了如今羞对夷齐!
张弘毅眼见着丞相脸上涕泪交垂,心中亦不胜酸楚,却不知当作何种安慰,只得将饭菜重新掩好,替他整理起墙角堆了厚厚一摞的诗篇。
父少保枢密使、都督、信国公批付男升:
吾与汝生父,俱以科第通显,汝叔亦致簪缨,使家门无虞,骨肉相保,皆奉先人遗体以终于牖下,人生之常道也。不幸宋遭阳九,庙社沦亡,吾以备位将相,义不得不殉国。汝生父与汝叔,姑全身以全宗祀,惟忠惟孝,各行其志矣。
……吾虽孤子于世,然吾革斋之子,汝革斋之孙,吾得汝为嗣,不为无后矣。吾委身社稷而复追不孝之责爽,志气不暴,必能以学问世吾,赖有此耳。汝性质阎家。吾为汝父,不得面日训汝、诲汝,汝于《六经》,其专治《春秋》,观圣人笔削褒贬,轻重内外,而得其说,以为身行己之本,识圣人之志,则能继吾志矣。
吾网中人,引决无路,今不知死何日耳?吾一念已注于汝,死有神明,厥唯汝歆。仁人之事亲也。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汝念之哉!
岁辛已元日书于燕狱中
汪水云于三月再一次携琴来访。
两人俱是孤高的性子,唱起诗来倒是若合符契。
兴致一起,便将张弘毅备的甜酒喝了个干净,还红着一张脸连声嚷嚷不过瘾。
张弘毅面上虽显不耐,心里却乐得见丞相打起精神,便重又出门去街上找卖酒的浮担。
文天祥《文王思舜》意悠悠,一曲南音慰楚囚。解秽从他喧羯鼓,请君为我作《拘幽》。
汪水云(笑)浮丘公,某弹得可是蔡文姬呀。
文天祥蔡琰思归臂欲飞,援琴奏曲不胜悲。悠悠十八拍中意,弹到关山月落时。
汪水云丞相既以十绝赠我,某亦当以九歌相酬。丞相且听……
汪水云忽又翻出桐琴横在膝上,兀自按起弦来。
清霜般的琴音飒飒响起,琴师伴着曲调轻声唱道:
汪水云"有客有客浮丘翁,一生能事今日终。啮毡雪窖身不容,寸心耿耿摩苍空……"
汪水云"有母有母死南国,天气黯淡杀气黑。忍埋玉骨崖山侧,寥莪劬劳泪沾臆……"
汪水云"有弟有弟隔风雪,音信不通雁飞绝。独处穹庐坐缧绁,短衣冻指不能结……"
汪水云"有官有官位卿相,一代儒宗一敬让。家亡国破身漂荡,铁汉生擒今北向……"
张弘毅(在窗下站了许久)……
兵马司的土室一到夏天就变得异常难熬。
下雨时四处积水,浮动床几,水汽混杂着烟尘,落脚处都是一片泥泞。
到了暑天,整个囚房便好似蒸笼一般,摸什么都烫手,死虫腐鼠恶气杂出,腥臊污垢,直教人闻之欲呕。
文天祥自入狱以来,坐病数次,却始终无有大恙,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张弘毅(笑)这土室的恶气秽气,都抵不过丞相的一身正气。
张弘毅元人也都好奇丞相这身正气究竟从何而来,怎会历久弥新,愈挫愈坚。
文天祥于北朝是新鲜事,于南朝却是祖宗法。天祥所为,皆自古道学来,并无稀罕。
张弘毅丞相所谓古道,见于何人之身?
文天祥望着破烂不堪的土墙,目光变得幽深。
文天祥秦张良椎,汉苏武节,严将军头,嵇侍中血……
张弘毅(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又见于何地?
丞相盯了一会儿书案,忽然皱了皱眉,抽出诗稿里被虫鼠啃坏的篇章。
文天祥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张弘毅(若有所思)如此说来,丞相初逢古道,始于开卷之时。
文天祥一怔,摇了摇头。
文天祥或许比这还要早些……
张弘毅(疑惑不解)还要早?
文天祥天祥方为童子时,曾游于县学,见其先贤祠供奉乡先生欧阳文忠公、杨忠襄公而下四人,貂冠法服,风光无限,祠祝与像设极为庄严。
文天祥天祥欣羡不已,当时便在心底发下誓言……
张弘毅(抬手)丞相先别说,让弘毅猜猜看。
张弘毅(略一思索)丞相莫不是愿效欧阳文忠公,以刚劲之器质、精微之学术而传斯文于天下?
文天祥摇头。
张弘毅(稍作沉吟)这回应当没错了,丞相是愿效那杨忠襄公,“宁作赵氏鬼,不为他邦臣"!
文天祥(轻轻摇头)也不尽然。
张弘毅(笑)如此,弘毅可猜不出了。
文天祥叹了口气,起身缓步挪到窗前。
有麻雀在檐下筑了巢,整日啾啾叫着,虽体型弱小,可张开翅膀便能扎入青天。
文天祥(望着那窝小鸟轻声道)天祥少时对着先贤像发誓,若不能徂豆其间,为后世尊仰,便枉为丈夫。
张弘毅(略显惊讶,旋即抚掌笑道)不愧是丞相,果非寻常小儿之比。
文天祥(苦笑)天祥曾天真以为,只要做到忠孝节义之至、文章千古之绝,便可成为人人敬奉的圣贤。
文天祥殊不知光辉灿烂的背后,尽是数不清的难言之隐。
文天祥人伦至道,总要用心头血去浇灌。
文天祥既选择徂豆是间,便是放弃了平凡简单却安闲自得的日子,将一切展布在白昼之下供人评判。
文天祥而这其中,咬碎在齿间的徘徊与忍耐终将为那些青肝碧血的凌云壮志所遮盖。
文天祥人们铭记在心的是你骨鲠不屈的姿态,争相传颂的是你最具胆气的诗篇。
文天祥百年之后,再有黄口小儿无意间经过供奉你神像的庄严祠堂,又会以为这是一条惹人艳羡的光明坦途。
文天祥望着窗下石阶蔓上来的青苔,重重叹了口气。
文天祥而此生所有执着,除却直面刀锋时的决绝,还需忍过岁月的打磨——
文天祥亲历至亲之人、患难之交先后逝去的锥心之痛,吞咽同侪死国、独我不能的苦涩滋味。
文天祥而你能够报答他们的最好方式,就是含着委屈支撑到在天下人眼前昂首尽节之日,让那些名字随你一同流芳百世。
张弘毅(心痛)丞相……
文天祥(垂眼)可是……
文天祥忽然湿了眼眶。
文天祥我路过南华寺时,看见被剖胸探心的神像,心里竟有些后怕。
文天祥有朝一日,我终能与先贤并列于堂,平生从不肯弯曲的脊梁,会不会也在身后的乱世里摧折履地。
张弘毅(落泪)丞相,别再说了……
文天祥(笑得勉强)只是这条路既已选定,便再无回头的可能。
檐下的小雀依然啾啾叫着,好奇铁栅之内为何再无人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