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十七年初春的燕都客舍，一布裙荆钗的美妇人，在吹熄了君姑房内的灯烛，掖好了肖翁和约翁掀开的被角后，于灶房一角注上半捻灯油，展开了兄长自前街寄来的家书——
文天祥"初春，获柳娘书，始得儿女消息，痛割肠胃。人谁无妻儿骨肉之情，但今日事到这里，于义当死，乃是命也。奈何奈何！途中有诗数首，今录去。言至于此，泪下如雨。
文懿孙一看见兄长那挺拔俊秀的小楷，便忍不住鼻头一酸。
又恐吵醒君姑和两个幼子，忙定神擦去泪花，依信探出附在封套里的几首小诗。
文天祥"……我为纲常谋，有身不得顾。妻兮莫望夫，子兮莫望父。天长与地久，此恨极千古。来生业缘在，肉骨当如故。”
文天祥"有妻有妻出糟糠，自少结发不下堂。乱离中道逢虎狼,凤飞翩翩失其凰。 将雏一二去何方?岂料国破家亦亡, 不忍舍君罗襦裳,天长地久终茫茫……”
文天祥“有妹有妹家流离,良人去后携诸儿。 北风吹沙塞草凄,穷猿慘淡将安归?去年哭母南海湄,唯汝不在割我肌,……汝家零落母不知,母知岂有瞑目时…… ”
文天祥"有女有女婉清扬，大者学帖临钟王，小者读字声琅琅。朔风吹衣白日黄，一双白璧委道傍，雁儿啄啄秋无梁，随母北首谁人将…非为儿女泪淋浪！"
文天祥"有子有子风骨殊，释氏抱送徐卿雏，四月八日摩尼珠，榴花犀钱络绣襦。兰汤百沸香似酥，款随飞电飘泥涂。汝兄十三骑鲸鱼，汝今知在三岁无……"
文天祥"我生我生何不辰，孤根不识桃李春。 天寒日短重愁人，北风随我铁马尘。 初怜骨肉钟奇祸，而今骨肉相怜我。 汝在北兮婴我怀，我死谁当收骸……"
文天祥"……读此数诗，便见老兄悲痛真切之情。事至于此，为之奈何？当此天翻地乱，人人流落，天数，奈何，奈何。可令柳女、环女好做人，爹爹管不得，泪下，哽咽！哽咽！"
文天祥……兄天祥家书达百五贤妹。"
良人逝去后独自侍奉姑婆、照料二子的辛酸委屈，携家入北后的漂泊无依的零丁孤苦，都不曾让这个坚强的妇人在人前人后落泪。
此刻她却再忍不住以书掩面，失声痛哭。
是年六月，文天祥终于在燕京监所又一次见到文璧。
文天祥（笑）他们肯允你来探我，想是我死期不远了。
文璧（神色一暗）兄长，弟来燕都，是……
文璧（声音渐低）……是奉诏入觐。
文天祥一愣，旋即又笑了起来。
文天祥什么官？
文璧……少中大夫、惠州路总管兼府尹。
文天祥那儿你最熟悉，北朝皇帝把惠州教给你管，是明智之举。
文天祥你若谨记先太师教诲，爱民如子，律令合时，使百姓不因国难漂泊失业，不似我家……
文天祥……骨肉流离，兄长也就放心让你去了。
文璧弟谨遵兄命。
文天祥生为人子，不可不孝，祀事付你；母教我忠，不违母志，忠事付我。
文天祥泉下相见之日，鬼神当共欢喜。
望着文璧黯然离去的背影，文天祥苦涩一笑。
文天祥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
文天祥弟兄一囚一乘马，同父同母不同天。
文天祥三仁生死各有意，悠悠白日横苍烟……
中秋下了很不小的雨，囚房来了一位新客。
客人白净面皮，细长胡须，遮雨的斗笠极大，将背上缠了数层的木琴盖得严严实实。
雨水顺着笠檐滴滴答答落在草席上，他亦不露愧色，脱下青黑的斗篷往草席上一铺，冲文天祥恭敬一拜便坐下身来，将木琴横在膝间。
冷涩的琴音自客人纤长的指间流出，对坐的主人不觉深了瞳色。
文天祥《胡笳十八拍》……
一旁伫立的张弘毅不比文天祥懂琴，只见得那人灵活的手指在琴弦间取予疾徐——
切切琴音伴着窗外淅沥雨声，忽而铿锵如金鼓，忽而泣诉如吴妇，心口也像被灌进一泼冰雨，凉透胸襟，苦涩难咽。
转头去看文天祥，却见后者已全然沉浸其中，蜷曲着食指在膝上击节，眼角湿润地忘情唱道：
文天祥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文天祥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
文天祥对殊俗兮非我宜，遭忍辱兮当告谁？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
琴声仿佛雨夜杜鹃的悲啼，淋淋漓漓，直叫人清泪欲堕。
文天祥（颤声）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禀气合生兮莫过我最苦。天灾国乱兮人无主，唯我薄命兮没戎虏。
文天祥殊俗心异兮身难处，嗜欲不同兮谁可与语！寻思涉历兮多艰阻，四拍成兮益凄楚。
弦声忽然急促起来，仿佛乍入冰霜，悲泪成血，闻者只道肝肠搅刺，叹息欲绝。
文天祥（恸哭）……我非食生而恶死，不能捐身兮心有以。生仍冀得兮归桑梓，死当埋骨兮长已矣。
文天祥已胡与汉兮异域殊风，天与地隔兮子西母东。苦我怨气兮浩于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
已一曲奏罢，文天祥以袖揾泪，抚掌赞叹。
来人也不道谢，小心翼翼将琴收好，将那青黑斗篷一抖，卷走了地上一溜烟尘，
他却浑不在意地将篷披在身上，向文天祥拱手拜道：
？？？蔡琰旧歌虽好，非为此曲而作，某斗胆，请丞相为此曲赐诗。
文天祥（一愣）此曲只应天上有，仓促成句，只会折辱了先生，且待天祥稍事雕琢，再为先生呈上如何？
？？？既如此，某日后再来拜谒丞相。
那人复施一礼，抱琴拂袖而去。
张弘毅（皱眉）这人琴弹得不错，怎生如此无礼？
文天祥（摇头）你可知他是谁？
张弘毅（讶异）丞相早就认识他？
文天祥不，我与他素未谋面，可我早闻有一钱塘人姓汪名元量，号水云道人，因善琴为北朝皇帝召来燕京，
文天祥其人行止不离琴诗，所题无非国恨，虽出入宫掖，却行踪莫定若飘风行雨，坊间以谪仙视之。
张弘毅看着草席上的水痕，仍忍不住腹诽那人的孟浪。
文天祥（苦笑）他一个元人的座上宾，若是看不上我这阶下囚，又何苦冒雨来访。
文天祥他以《胡笳十八拍》赠我，是体文姬之苦，来行汉使之慰啊。
汪水云复访已是十月，文天祥以先前所作集杜诗句联成《胡笳十八拍》定稿相赠，汪水云携诗欣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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