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应凤（沉吟）天留中子继孤竹，谁向西山饭伯夷？
王炎午（闻言一怔）伯言不死，必有饭之者……
王炎午（猛然摇头）不，这个"向"字不好，听来像是伯夷忧于饥苦而愿人饷之，请改作"在"字如何？
刘应凤……天留中子继孤竹，谁在西山饭伯夷？
刘应凤（叹气）梅边知恩必报啊。
王炎午（微微移开目光）豪杰之见，固难测识。
五月十八日，文天祥随北人过宿江西南华山寺。
文天祥（望着主殿的六祖真身呆愣住）这……
寺僧（叹气）数年来战火扰攘，乱兵为劫夺六祖禅师真身之宝，不惜攀援其上，窃胸探心，才有今日这般骇人之景。
文天祥（闻言心生悲凉）患难如此，佛尚不免，何况是人……
文天祥见那慧能像残破如此，却仍持一副平静安然神情，与他胸前被掏坏的泥瓦惨象形成鲜明对比。
他心头酸苦更甚，再不忍多看佛像一眼，便声言要小解，请石都抚亲自押着他到山寺外面去。
因明早急着赶路，待二人回来，庙中早熄了灯烛，一行人都已睡下。
文天祥借着窗外幽蓝的月光，依稀可见六祖神像的表情依然波澜不惊。
身在乱世，却能出离于乱世，倒叫他抑制不住心中艳羡，恨不能心胸也早为人探开。
自五月二十五日抵南安军始，文天祥便开始绝食。
北人为逼他用饭，软硬兼施，却都对这块硬骨头无可奈何，只好继续押着他沿着赣水行过了万安县、泰和城，走过了庐陵和临江。
到第八天的时候，这个一心求死的南朝宰相终于在饥饿与疲累的折磨下昏了过去。
？？？丞相！丞相！快醒醒！醒醒！
文天祥（恍惚）你是……
邹洬丞相莫不是忘了我？我是邹洬啊！
文天祥洞叔！你不是在五坡岭兵败时为我殿后，死在乱军中了吗？
刘子俊丞相，还有我呢，还记得我刘子俊吗？
文天祥是民章?你不是也………
文天祥五坡兵溃,你被元人俘获,为了让我逃出去去,谁骗元人你就是文天祥,后来元人提住了我,因恼怒上了你的当,就把你……
文天祥（忽然哽住）……
刘子俊丞相别伤心，那油锅的水只够给我冲个凉的。
邹洬丞相，民章说的是，你别难过，我们现在一起回家了，大家都高兴着呢。
文天祥回家？
邹洬是啊，我们都是应丞相之召，自江西老家赶赴国难的。
邹洬如今我们魂归故里，丞相也回来了，赣江沿岸诸贤俱载于青史，如此喜事，合该痛饮三日，大家如何说！
许多声音痛饮三日，不醉不归！
文天祥惊讶地看着两人身后不知何时涌现出许多熟悉的面孔。
他惊惧地挨个唤着他们的名字，他们听到后也都乖巧地答应着，直到剩下最后一个没有被叫到名字的人。
？？？文丞相，不认得我了？
文天祥我，我怎会不认得，你是……
文天祥惊恐地发现那人的面貌变得陌生了，他想开口解释，却忽感喉头被什么凝塞住，怎么都发不出声来。
他猛然睁开眼，只见面前围了三个小校，一个按住他的双臂，一个捏住他的鼻子，还有一个手拿一碗粥酪正往他的嘴里灌。
他连忙奋力挣扎，却碍不住粥酪已灌进了小半碗。
绝粒数日，身体一面本能地抵触着食物，一面又本能地吞噬着食物。
三个小校看着他将粥酪咽下，满意地收好碗匙，将在门外候了许久的石嵩请进屋来。
石嵩（微笑）文丞相，这粥酪可还可口？
文天祥（把头扭向一边）……
石嵩丞相绝粒，是为了那"首丘"二字吧。
文天祥闻言一怔，却仍执拗着不肯看他。
石嵩《礼记·檀弓上》记古人言曰："狐死正丘首"。所谓正首而向丘者，乃是丘本为狐穴根本之处，虽狼狈而死，意犹向此丘。
石嵩推之于人，所愿亦不过归正首丘，魂归故里……
文天祥……
石嵩（叹气）丞相可知，就在你昏睡这一日，我们已经过了隆兴，就要离开江西了。
文天祥（蓦地抬头）你说什么？已经过了隆兴？!
石嵩（点头）丞相私念死于庐陵，不失为首丘。可首丘首丘，丘既不在，首向何方？
石嵩丞相一连绝食八日，虽饿得晕倒，却并无衰死的迹象，这是天意不肯让丞相死于此处。
石嵩丞相若是继续绝食下去，委命荒江，埋骨异处，谁复知之？
石嵩如此死法，便是你们南人所谓的从容就义么？
文天祥的喉结动了一下，他紧咬着牙关，右手用力地扣着胡床的边缘。
石嵩配合地与他一同沉默，后者忽然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凝住闪动的泪光，一下子合上了眼睫，于冰冷的空气中缓缓垂下了头。
文天祥绝食八日，复又饮食如初。
元人押解着文、邓等人继续北行，于六月十二日抵达建康囚邸，邓光荐因病迁寓天庆观就医，遂留建康不行。
十月一日，文天祥抵大都会同馆，此后囚于兵马司狱中。
张弘毅（提着热腾腾的饭菜进来）丞相又在写什么诗？
文天祥（笑）毅父来了，今日岁除，你不去街上凑凑热闹，反到我这囚笼里来。
来者正是文天祥的同乡旧友张弘毅。
元人携文天祥行至吉州时，张弘毅求见文丞相，自请与之偕行。
至燕都，寓居于天祥囚所之侧，每日供以佳肴美馔，数月以来，风雨无阻，始终如一。
张弘毅（将饭菜一一端出摆在案上）燕都不比南国，弘毅一想到丞相此刻正在挨饿受冻，便什么玩乐的心思都没有了。
张弘毅这不，弘毅寻了个好声名的裁缝，为丞相新絮了一件冬衣，丞相穿了新衣，也才有个过年的样子。
文天祥（感激涕零）毅父，难为你还想着这些，你一个有家有室的，抛妻弃子为天祥一人千里迢迢跑到这苦寒之地。
文天祥天祥这年过得寒酸到罢，只苦了你也跟着受累，是天祥对你不住！
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响起，驱散了旧年的不快，也在文丞相心间炸开一片波澜。
文天祥（目光移向堆在墙角的诗稿）我自十月入燕以来，望旦夕死不想竟蹉跎至今，连诗稿都堆了二十余篇。
文天祥元人只盘算着招降南朝宰相，好为北朝博得好名，至今仍抱缪念，以为只需假以时日，天祥终将为高官厚禄所诱，自折脊梁任人驱使。
文天祥却不知北朝要好名，天祥亦要好名，国破家散，壮志尽碎，天祥可期之物，也只剩这点好名了。
张弘毅丞相……
文天祥再过些日子，待天祥向元人证得百折不回之意，必将有天祥为赵氏尽节之时。
文天祥（握住张弘毅的手）到那时，天祥便不会再拖累毅父，毅父也终能回乡与老母妻子团聚。
张弘毅（哽咽）丞相说这些做什么，弘毅是自愿跟随丞相千古的，丞相在一日，弘毅便为丞相供一日热饭，丞相长命百岁，弘毅便……
文天祥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文天祥若欲问身后千古，哪管得生前百年呐……
爆竹声又一次响起，偏湿的囚房里，两位南来之人枯坐在炭火驱不尽的冰冷朔气中，一时相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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