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兴二年三月,安成南汶源里。
王炎午(眼含热泪)尧举,天崩地裂,天崩地裂啊!
王炎午崖山一役,撞破楼船,一朝天昏如黑血,海水为之变色,我江南王气坠于广洋,而今而后,三尺玉龙携向何方,此间……
王炎午(咬着牙一把揪住自己胸前的衣襟)此间丹心又当剖给谁去!
对床而坐的刘应凤眼见着王炎午哭断肝肠,亦难耐心头酸涩。
只他不似这位旧友性情直爽,唯有埋下头呷一口冰凉的茶汤,将梗在喉间的悲愤堵回胸中。
海上噩耗传来,两人俱是一夜没有合眼。
刘应凤可有文丞相的新消息?
王炎午(摇头落泪)我亦只知丞相自去岁腊月于五坡岭被北人捉去,在敌舟上亲睹臣山事变。
王炎午北人不肯擅杀南朝宰相,怕是要将他押往燕京去。
提到文天祥,王炎午红肿的双眼又被新泪填满。
王炎午(哽咽)炎午与相公同为江西人,德祐元年丞相以江西提刑首倡大义,发勤王义士独当国难。
王炎午彼时炎午身在太学,为丞相号令所感召,不揣浅陋,亲往章贡为献狂言。
王炎午丞相不以炎午议论狂斐,欣然嘉纳之余,又盛情邀炎午入幕从戎。
王炎午炎午为之感泣,却因父没未葬,母病危殆,虽蒙丞相属以时艰,唯恐心有旁骛,进难效忠,退复亏孝,只得以母老为辞。
王炎午丞相体谅炎午私情,遂从所请,使炎午终得尽孝于慈母病榻之前。
王炎午奖拔之公,许养之私,是为丞相于炎午两尽之恩。
王炎午如今家国离散,炎午却只能坐视丞相为北军钩致受辱,如何不艰难深愧,无地自处!
刘应凤梅边……
王炎午(愤然捶案)可痛!可恨啊!
与此同时,正如王炎午所预料的一般,元将张弘范遣都镇抚石嵩护南朝状元宰相文天祥北上。
与之相伴的还有在崖山被俘获的学士院权直邓光荐。
他二人皆是历尽祸难,亲睹崖山百万化鱼,一路上饮泣唱和,情至深处,竟叫那押送的头目也不觉跟着落泪。
邓光荐明日翻过梅岭,就要路过老家了,怎么反见丞相情绪这般低落?
在邓光荐眼里,文天祥就像一把铁剑,面对元人时毫不留情,只一眼便抽出明晃晃的刚锋雪色;
而同自己这般遗老在长短句里梦回故国时,他亦少有哀婉低回的哭吟,
更像尖刃扎进壮士的心口,剜出一捧火红的赤子之血,连痛都痛得干净利落。
可此刻这柄铁剑的眼中少了几分往日的凌厉赤忱,却多了一丝陌生的复杂情绪。
文天祥景炎元年天祥开府南剑州,次年空坑兵败,夫人欧阳氏,二子佛生、道生,二女柳娘、环娘,妾黄氏、颜氏俱被元人执去……
文天祥幕僚乡党为救天祥,死难无数。
文天祥天祥侥幸逃入循州,祥兴元年九月,老母齐魏国夫人又薨于船澳行府;
文天祥此后五坡岭之败,复又有督府内外忠义以死护持……
文天祥而今天祥剪为囚虏,形影独存,以丞相之身,为虏人迫挟北上……
文天祥轻轻抬了抬手,便是一阵哗啦啦的铁链碰撞声。
文天祥系颈絷足,过我里门,欲尽忠不得为忠,欲尽孝不得为孝,中甫还以为此痛稍逊于斧钺刀镬之痛么?
邓光荐闻言亦不禁湿了眼眶,正欲出声安慰,馆舍的房门忽被推开,有一小校高声道:
小校有人来探文丞相。
文天祥抬头望去,只一眼便愣住了。
文璧兄长……
文璧凭着对兄长的了解,以为此次来见他,会是劈头盖脸的一通痛骂。
却未想迎接他的只有沉默。
文天祥为人洒脱不羁,向来是有话直说,少有这么沉默的时候,这死一般的寂静压得文璧喘不过气来。
他恨不能兄长将他骂得狗血淋头,用拴着铁链的手狠狠扇自己一巴掌,
甚至是抽出一把剑来砍了自己的脑袋,也比在这沉默的潮水里断气要来得舒服一些。
他见兄长始终不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既恐惧万分,又焦躁难耐,心知必须由自己硬着头皮打破寂静,只得嗫嚅着开口:
文璧阿兄,是我错了
……
文天祥(打断)你没有错。
文天祥(愣住)
祥兴二年二月,崖山海战,宋亡于元。
是月,文天祥弟、权户部尚书、知惠州文璧,以长兄北行,图全宗祀,举惠州城降元,檄充同知南恩路总管事。
文天祥(叹了口气)自古乱亡之世,忠臣义士,孝子贤孙,其事少有能两全者。
文天祥吾家自成都迁庐陵已历六世,为兄是不孝子,文家不可再出一个不孝子了。
文天祥(阖上双目)江上梅花各自好,莫分枝北与枝南……
文璧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他一把抱住文天祥,哭得泣不成声。
文璧(大哭)兄长!
文天祥(轻拍他的手)为兄二子,佛生失于乱离之中,道生以病没于惠州,我在潮阳听闻此祸,遂将你家升儿过继为嗣。
文璧你既允了,自是要替我好生照拂升儿,若是你也折了,才真正愧对先人,也愧对我。
文璧(流泪点头)兄长放心,弟一定照顾好升儿,必使他效兄长文章节义,再为文家祖上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