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里,医生的声音像浸了冰:“腰椎神经损伤严重,以后……可能站不起来了。”
周叙言站在病房门口,白大褂的影子投在他鞋尖上,像块洗不掉的污渍。他没说话,只是盯着玻璃窗里那个躺在床上的人——周城阳的脸还肿着,手臂上插着输液管,被子盖到胸口,看不出什么异样,可“瘫痪一辈子”这五个字,像重锤砸在空气里,震得他耳膜发疼。
脑海里突然炸开一片阳光。是小时候的公园,周城阳把他架在脖子上跑,母亲在后面追着喊“慢点”;是夏夜的操场,父亲举着冰棍逗他,冰水滴在他手背上,凉丝丝的;还有母亲走后的第一个冬天,周城阳笨拙地给他织围巾,针脚歪歪扭扭,却把他裹得像个粽子……那些画面像老电影的碎片,一帧帧闪过去,带着暖黄的光晕,刺得他眼眶发烫。
可他一滴泪也没掉。
只是站在那里,指尖慢慢蜷起来,指甲掐进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印子。叔叔在旁边叹气,姑姑的哭声低低的,他却像被抽走了所有听觉,整个世界只剩下监护仪的滴答声,一下,又一下,敲在空荡荡的心上。
“后续康复费用是笔不小的数目,你们家属商量一下吧。”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走了。
周叙言推门进去时,周城阳还睡着。他走到床边,看着父亲鬓角新冒出来的白发,突然觉得陌生。那个总爱梗着脖子发脾气的男人,那个把生活过得一团糟的男人,以后就要这样躺着了。他伸出手,想碰一下父亲的手,指尖快碰到时又缩了回来,转身拉开了窗帘。
外面的阳光涌进来,落在被子上,亮得有些残忍。
接下来的几天,周叙言守在病房里。喂水、擦身、听护工讲注意事项,他做得沉默又熟练。周城阳偶尔会醒,眼神浑浊地看他一眼,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完整的话。有一次他含糊地吐出“对不起”三个字,周叙言正给他擦手臂的手顿了顿,没抬头,只低声说:“先养好身体。”
日子像病房里的吊瓶,一滴一滴,缓慢而沉重地往下坠。直到某天下午,手机收到一条快递短信,是录取通知书到了。
“回去拿。”周城阳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大学总要去上。”
“我不回去。”周叙言正在给他翻身子,动作顿了顿,“这里离不开人。”
“让你叔先照看着。”周城阳的目光落在天花板上,没看他,“我还没死,不用你天天守着。”
话里带着惯有的冲劲,却没了往日的火气。周叙言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买了回程的车票。
推开家门时,灰尘在阳光里跳舞。录取通知书就放在玄关的鞋柜上,红色封面烫着金字,“理工大学”四个字格外醒目。他拿起通知书,指尖在封面上摩挲了两下,心里没什么波澜,像在看一张与自己无关的废纸。
下楼时,在单元门口撞见了夏栀。
她还是穿得清清爽爽,白色T恤配牛仔短裤,头发扎成高马尾,手里拎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大概是刚从超市回来。看到他,眼睛立刻亮了:“周叙言?你回来啦!”
周叙言把通知书往身后藏了藏,扯了扯嘴角:“嗯,回来拿点东西。”
夏栀的目光落在他身后,笑了:“录取通知书到了吧?我猜就是。”她凑近了些,“是理工大吗?我听陈钲说你报了那里。”
他没法再藏,只好点了点头,把通知书递过去。
夏栀接过去翻了翻,抬头时笑容却淡了些:“怎么看起来不太开心呀?考上想去的大学,不是应该很高兴吗?”
他确实高兴不起来。通知书上的开学日期就在一个月后,可这里躺着一个瘫痪的父亲,医药费像座大山压着,他怎么笑得出来?
“没什么。”他接过通知书,往口袋里塞,“可能有点累。”
夏栀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拉住他的手腕:“我刚买了冰咖啡,去旁边店里坐会儿吧?”她的指尖温温的,带着刚从超市冰柜里拿东西的凉意。
周叙言想拒绝,可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咖啡店里冷气很足,夏栀把冰美式推给他,自己捧着杯拿铁,小口小口地喝着。“到底怎么了?”她放下杯子,认真地看着他,“从上次分开到现在,你一直怪怪的。”
周叙言搅着杯子里的冰块,冰块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店里格外清晰。他想说父亲出了车祸,想说以后要一辈子躺在床上,想说这个暑假发生的所有糟心事……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过两天要去趟外地,有点事。”
“外地?”夏栀愣了愣,“还回来吗?”
“不一定。”他避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可能要待挺久。”
夏栀没再追问,只是低下头,用吸管戳着杯子里的冰块。过了会儿,她抬头笑了笑,眼睛却没什么笑意:“那……你照顾好自己。”
“嗯。”
离开咖啡店时,天快黑了。夏栀家就在隔壁楼,走到楼下,她转过身,看着他:“到了那边,记得给我发消息。”
“好。”周叙言点头,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口,才转身往车站走。
刚到候车室,陈钲的电话就打了进来。“你丫跑哪去了?叔说你回家拿通知书,我在你家楼下等半天了。”
周叙言靠在柱子上,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忽然觉得累极了。“我爸……出事了。”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车祸,以后站不起来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周叙言以为信号断了。“操。”陈钲的声音带着火气,又透着心疼,“你怎么不早说?”
“说了也没用。”他扯了扯嘴角,“你别跟夏栀说,她……没必要知道这些。”
“知道了。”陈钲叹了口气,“缺钱缺人跟我说,别一个人扛着。”
“嗯。”周叙言应了一声,挂了电话。
广播里开始通知检票,他随着人流往前走,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红色的录取通知书,纸边缘硌得手心发疼。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墨,火车启动时发出长长的鸣笛声,像一声压抑的叹息,载着他驶向那个没有尽头的远方。
手机安安静静的,没有新消息。他不知道夏栀有没有到家,不知道她会不会还在等他的消息,只知道有些路,从这一刻起,只能一个人走了。
火车在黑夜里穿行,窗外的灯火连成流动的光带,像被揉碎的星星。周叙言靠在车窗上,玻璃的凉意透过T恤渗进来,却驱不散骨子里的疲惫。他拿出手机,屏幕上干干净净,没有新消息——夏栀大概是真的信了他的说辞,没再追问。
这样也好,他想。
回到医院时,已是凌晨。叔婶在走廊的折叠床上睡着了,姑姑趴在床边打盹,头发花白的脑袋随着呼吸轻轻一点一点。周叙言放轻脚步走进病房,周城阳还醒着,眼睛睁着,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一动不动。
“醒了?”周叙言走过去,替他掖了掖被角。
“通知书拿到了?”周城阳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比前几天有力些。
“嗯。”周叙言从口袋里掏出来,递到他眼前,“理工大。”
周城阳的目光落在通知书上,没说话,眼角却慢慢红了。过了很久,他才哑着嗓子说:“好,好……跟你妈一样,都是读书的料。”
提到母亲,周叙言心里一紧。他记得母亲总说,等周叙言考上大学,就一家人去海边玩,她还特意买了本旅游攻略,在上面画了好多圈。如今攻略早就泛黄,母亲不在了,父亲成了这副模样,海边的约定,大概永远也实现不了了。
周叙言多次想要放弃,留下来照顾周城阳,但都被拒绝了。
“开学前……我会把手续办好。”周叙言收回通知书,“这边的事,我会安排好。”
周城阳闭了闭眼,没再说话,眼角却有浑浊的泪滑下来,没入鬓角。
接下来的日子,周叙言一边照顾父亲,一边跑各种手续。找护工,联系保险公司,跟肇事方交涉赔偿……。
偶尔有空看手机,会看到夏栀发来的消息。
“今天去书店看到一本习题册,好像是你们专业的,要不要给你留一本?”
“你去外地那么久了,是有事还是旅游呀?”
“我们班同学约着下周聚餐,你回来吗?”
他总是隔很久才回复,寥寥几个字。“不用啦”“有事”“回不来”。
夏栀大概也察觉到了什么,后来发消息的频率渐渐低了。最后一条是问他:“开学前还能见面吗?”
周叙言看着那条消息,手指悬在屏幕上,很久才回复:“可能有点难,到时候开学见吧。”
发送成功的提示跳出来,他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离开学还有一周时,周城阳的情况稳定了些,叔婶和姑姑也能轮流照看,周叙言终于能抽身回趟家,准备开学的东西。
推开家门,空气里满是灰尘的味道。他简单收拾了个行李箱,把录取通知书放进去时,手指顿了顿。书桌上还放着暑假刚开始时,夏栀送他的书签,是片干制的银杏叶,上面用马克笔写着“前程似锦”。
他拿起书签,看了很久,最终还是放进了钱包里。
去学校报到那天。陈钲的报的省内大学,因为学校开学晚所以来送他。火车站人潮汹涌,陈钲拍着他的肩:“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别硬撑。”
“知道了。”周叙言点头,“我爸那边……麻烦你多照看些。”
“跟我客气啥。”陈钲捶了他一下,“对了,夏栀内边……”
“再说吧。”周叙言打断他,拉着行李箱转身,“走了。”
火车启动时,他靠在窗边,看着熟悉的城市渐渐远去。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夏栀发来的:“开学快乐,一路顺风。”
周叙言看着屏幕,沉默了很久,终于回了两个字:“谢谢。”
窗外的风景不停变换,夏栀的消息没再发来。周叙言把手机收起来,望着窗外掠过的田野和村庄,心里像压着块石头。他知道,这个夏天发生的事,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悄无声息地横在了他和夏栀之间。
而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夏栀正站在自家阳台上,看着远去的火车方向,手里攥着手机,屏幕上是他刚刚回复的“谢谢”。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乱的,她却浑然不觉,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夏天,蝉鸣依旧聒噪,阳光依旧炽热,可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