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冬。
夏栀正趴在堆满试卷的书桌上,对着手机屏幕发呆。对话框停留在三天前,她发了张晚自习窗外的月亮,周叙言回了个“早点睡”。
高三的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每天在早读、刷题、考试里循环。她总在课间十分钟里飞快地敲下几句日常——“今天数学小测又没及格”“操场边的梧桐叶落了好多”“陈钲说你在打两份工,别太累了”,可收到的回复越来越短,间隔也越来越长。
起初她安慰自己,他刚上大学,又要打工,肯定很忙。可时间久了,那种被疏远的感觉像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上心头。她翻出暑假拍的照片,红墙下他别扭的笑脸明明就在眼前,可电话那头的声音却越来越陌生,带着她读不懂的疲惫和疏离。
“他是不是变了?”某次午休时,她忍不住问同桌。
同桌咬着笔杆含糊道:“男生上了大学都这样吧,新鲜事多,哪还记得高中同学。”
夏栀没说话,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她不信,她想亲口问问他。
国庆假期前,她攥着攒了很久的零花钱,偷偷买了去他城市的火车票。出发前夜,她在灯下包好礼物——是本他提过想看的机械设计图册,扉页里夹了片晒干的银杏叶,和暑假那片很像。
火车摇摇晃晃走了五个小时,到站时已是午后。夏栀找了家离他学校不远的酒店,放下行李后深吸一口气,给周叙言发了条消息:“猜猜我在哪?”
几乎是秒回:“?”
“我在你的城市呀。”她盯着屏幕,指尖微微发颤。
电话立刻打了进来,周叙言的声音带着急:“你在哪?一个人来的?怎么不提前说?”
“想给你个惊喜嘛。”夏栀的声音轻快,试图掩饰紧张,“我在这附近的酒店,你有空吗?”
“别动,我马上过去接你。”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发个定位给我。”
见面的餐厅选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小馆子。周叙言推门进来时,夏栀正对着菜单发呆。他穿了件洗得发白的黑色连帽衫,下巴上冒出点青色的胡茬,眼底有淡淡的黑眼圈,比暑假时清瘦了些。
“怎么突然来了?”他在对面坐下,语气里带着责备,眼神却复杂。
“想你了呗。”夏栀把礼物推过去,笑得有些勉强,“给你的。”
他拆开包装,看到那本图册时愣了愣,指尖拂过扉页的银杏叶,喉结动了动:“谢谢。”
“你到底怎么了?”夏栀终于忍不住,声音低了下去,“从暑假到现在,你一直躲着我。周叙言,我们到底怎么了?”
周叙言避开她的目光,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冰凉的水也压不住喉咙的发紧。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夏栀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才听见他哑着嗓子开口:“我爸……暑假出了车祸,瘫痪了。”
夏栀猛地抬头,眼睛瞪得圆圆的,满是难以置信。
“我现在每天上课,晚上去餐厅端盘子,周末还要去别人家当家教,攒医药费。”他看着桌面,声音平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我没时间,也没精力再像以前那样……夏栀,我不想耽误你,我们分手吧。”
“分手?”夏栀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没听懂,“就因为这个?”
“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了。”他抬起头,眼底泛红,“你现在该好好准备高考,未来一片光明。而我……我要守着我爸,要赚钱,我们走不到一起的。”
“不行…”夏栀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我可以等你,我可以……”
“别等了。”他打断她,眼眶突然红了,一滴泪砸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水渍。那是夏栀第一次见他哭,这个总是挺直脊背的男生,此刻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我配不上你了。我给不了你任何东西,我不想耽误你。”
夏栀看着他泛红的眼睛,心里又疼又气,眼泪掉得更凶了。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着,却带着最后的倔强:“周叙言,你确定要分手吗?”
他别过脸,看着窗外匆匆而过的行人,过了很久,才轻轻吐出一个字:“嗯。”
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夏栀猛地站起身,抓起椅背上的包,没再说一句话,转身就往外跑。眼泪模糊了视线,她撞到了门口的服务生,只胡乱说了句“对不起”,就冲进了街上的人流里。
周叙言没有追上去。他坐在原地,看着那杯没动过的柠檬水,直到杯壁上的水珠顺着桌沿滴落在裤子上,冰凉一片。
他站起身,准备去结账,
“刚才内个女孩结过了。”他愣了愣神,转身离开。
走出餐厅时,远远看见夏栀的身影在公交站牌下站着。她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像只被雨淋湿的小鸟。
他没上前,只是隔着一条街,默默跟着。看着她上了去火车站的公交,看着公交车慢慢驶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过脚边。周叙言站在原地,抬手抹了把脸,满手都是湿意。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看,是夏栀发来的消息,只有一个红色的感叹号——她把他删了。
他盯着那个感叹号看了很久,终于转身,一步步往学校的方向走。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拖在身后,像一段被硬生生剪断的时光。
周叙言回到宿舍时,天已经擦黑了。同寝室的室友正在打游戏,键盘敲击声噼里啪啦响,见他进来,随口问了句:“吃饭了没?带份麻辣烫不?”
他摇摇头,没说话,径直走到自己的书桌前坐下。桌上堆着半摞课本,最上面摊着的一本书还夹着昨天打工时不小心蹭上的油渍。他盯着那片油渍看了很久,突然觉得眼眶发酸,趴在桌上,把脸埋进臂弯里。
肩膀抖得厉害,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手机屏幕亮了又暗,他知道不会再有夏栀的消息了。那个总爱叽叽喳喳分享日常的小姑娘,那个会在红墙下扯着他拍照的小姑娘,那个带着一身阳光跑到他城市里来的小姑娘,终于被他亲手推开了。
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摸出手机,点开微信,搜索框里输了“夏栀”两个字,跳出的头像已经变成了灰色的默认图案,朋友圈一条横线划到底。他又点开QQ,她的头像还是那个笑着比耶的自拍,却也再没亮起过。
日子照旧往前碾。上课,打工,去医院给父亲打视频电话。周城阳恢复得很慢,脾气却见长,常常对着护工发脾气,只有在看到周叙言时,才会沉默下来,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他。
“钱还够吗?”有次视频里,周城阳突然问。
“够。”周叙言对着屏幕扯了扯嘴角,“我这月兼职工资发了,还能剩点。”
屏幕那头沉默了会儿,周城阳别过脸,对着墙说:“别太累了……书还是要好好读。”
周叙言“嗯”了一声,没再说下去。挂了视频,他对着漆黑的屏幕坐了很久,忽然想起夏栀以前总说他:“你别老把事憋在心里,会憋坏的。”
那时候他不清楚,现在才懂,有些事憋久了,真的会像钝刀子割肉,一下下疼得喘不过气。
另一边的夏栀,把自己埋进了高三的题海里。删掉周叙言的第二天,她把所有和他有关的东西都收进了抽屉最底层——那张红墙下的合影,他送的防晒衫,甚至连陈钲偶尔提起他的名字,她都会立刻打断:“别说了,复习呢。”
只是在某个晚自习的课间,她趴在栏杆上吹风,看着楼下穿着校服打闹的学弟学妹,突然就红了眼眶。乔雨不知什么时候站到她身边,递过来一包纸巾:“还没放下?”
夏栀没接,把脸埋进臂弯里:“他凭什么说分手就分手?凭什么觉得是为我好?”
“他那情况……”乔雨叹了口气,“我也清楚了,他这样做确实不太行。”乔雨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
“我就不重要了吗?”夏栀的声音带着哭腔,自顾自的说着。“他就那么确定,我不愿意陪他一起扛?”
乔雨没说话。有些事,旁观者看得再清,也替不了当局者做决定。
日子像指缝里的沙,攥得越紧,漏得越快。转眼就到了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来时,夏栀正在考场上答期末卷。笔尖划过试卷的沙沙声里,她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周叙言在雪地里给她堆了个歪歪扭扭的雪人,冻得鼻尖通红,却笑得一脸灿烂。
考完最后一门,她走出考场,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陈钲发来的消息:“周叙言他……元旦不回来了,在那边找了份兼职,说能多挣点。”
夏栀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手指冰凉。她没回复,只是把手机塞回口袋,裹紧了围巾往家走。雪落在肩上,很快就化了,湿冷的寒意顺着衣领钻进去,冻得人骨头疼。
除夕夜,万家灯火亮得刺眼。夏栀坐在电视机前,手里捏着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春晚的歌舞声闹哄哄的,她却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零点的钟声敲响时,窗外炸开绚烂的烟花,她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周叙言的QQ资料页——头像是黑的,签名还是高三时写的那句“等一个夏天”。
她犹豫了很久,终究还是没点下添加好友的按钮。
而此时的周叙言,刚从打工的餐厅下班。街道上空荡荡的,只有路灯在雪地里投下昏黄的光。他呵出一口白气,搓了搓冻僵的手,往宿舍走。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姑姑发来的消息:“你爸今天状态挺好,还问你什么时候放假。”
他回复:“考完试就回去。”
关掉对话框,屏幕上跳出一条新闻推送,是关于本地的雪情。他盯着屏幕看了会儿,忽然想起夏栀最怕冷,冬天总是手脚冰凉。以前他总把她的手揣进自己口袋里,被她笑说是“人肉暖手宝”。
喉结动了动,他把手机揣回口袋,加快了脚步。雪落在他的发梢,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像结了层霜。
有些路,一旦选择了分岔,就只能各自往前,再也回不了头了。他知道,那个穿着碎花裙、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的姑娘,终究是被他留在了那个蝉鸣不止的夏天,再也追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