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把夏日午后拉得漫长,周叙言站在巷口等夏栀时,白T恤被晒得微微发烫。他剪了利落的短发,额前碎发被风吹得轻晃,手腕上松松垮垮搭着件浅灰色防晒衫——出门前陈钲还打趣他,说见喜欢的姑娘就是不一样,平时巴不得光膀子。
夏栀的身影拐过来时,周叙言下意识站直了些。她穿了条淡蓝色连衣裙,裙摆到膝盖上方,露出纤细的小腿,脚上是双白色帆布鞋。长发松松挽成个侧边麻花辫,几缕碎发垂在脸颊边,手里拎着个帆布小包,远远就朝他挥了挥手,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久等啦!”
“刚到。”周叙言把防晒衫递过去,“太阳太晒,披着点。”
两人先去了城郊的寺庙。青石板路被踩得发亮,香火气息混着草木清香漫过来。夏栀认真地在香炉前拜了拜,双手合十时睫毛轻颤,周叙言站在她身后半步,看着她虔诚的侧脸,自己也默默许了个愿——希望眼前这人永远这么笑。出来时夏栀拉着他在红墙下拍照,他不太会摆姿势,被她指挥着抬手比耶,照片里两人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紧紧挨在一起。
下午转去网红景点打卡,夏栀举着手机找角度,周叙言就安静地站在镜头里配合。她跑过来给他看照片:“你看你,表情好呆哦。”他凑过去看,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了下,空气里忽然飘起细碎的甜。
送夏栀到她家楼下时,天刚擦黑。路灯亮起暖黄的光,夏栀抱着今天买的小挂饰,仰头看他:“今天玩得很开心,谢谢你呀。”
“我也是。”周叙言踢了踢脚下的石子,“上去吧,早点休息。”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口,他才转身往家走。刚到楼下,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跳动着“爸”的名字——那个号码归属地在千里之外的城市,周城阳已经快半年没打过电话了。
周叙言皱眉接起,还没来得及开口,听筒里就传来陌生男人急促的声音:“你是周城阳的家属吧?他在建材市场跟人吵了架,开车走的时候出了车祸,现在在市一医院抢救,你赶紧过来!”
“什么?”周叙言的声音猛地发紧,“在哪,哪个医院?”
挂了电话,他手都在抖,刚要跑回家收拾东西,陈钲从旁边单元楼冲了出来——刚才打电话的动静太大,被在阳台抽烟的陈钲听见了。“怎么了?叔叔出事了?”
“车祸,在外地医院。”周叙言语速飞快,“我得马上过去”
“我跟你一起”
“不用”
周叙言没顾上回家,直接用手机买了最近一班高铁票,抓起钱包就往车站跑。地铁上他给叔婶和姑姑分别打了电话,声音尽量稳住,挂了电话后,车厢晃动的光影里,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寒意。
赶到那家陌生的医院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走廊里消毒水味刺鼻,叔婶和姑姑都到了,脸色凝重地守在抢救室外。医生刚出来,摘下口罩说:“病人颅内出血,还在昏迷,能不能醒过来,要看接下来七十二小时。”
亲戚们围上去追问细节,周叙言退到走廊尽头,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去。他没力气了,头发乱糟糟地耷拉着,白T恤皱成一团,眼眶泛红却没掉泪,只是盯着地面发呆。手机屏幕亮了又暗,他瞥了一眼,是夏栀的消息。
“睡了吗,怎么不回我?”
他指尖悬在屏幕上,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打不出来。几秒钟后,第二条消息跳进来:“那我也睡了,晚安。”
走廊的灯惨白地照在他脸上,周叙言把脸埋进膝盖,肩膀控制不住地发颤。此刻在陌生的医院里,对着一句“晚安”,连回复的力气都没有。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周叙言苍白的脸。他盯着那片漆黑看了很久,直到走廊那头传来姑姑压抑的哭声,才猛地回神,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蹭到滚烫的眼角。
叔婶走过来时,他赶紧站起身,后背还贴着墙,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狼狈。“叙言,你坐了一路车,先去旁边椅子上歇会儿吧,这里有我们盯着。”婶婶的声音带着红痕,手里攥着皱巴巴的纸巾。
“没事,我不困。”他摇摇头,目光瞟向抢救室紧闭的门,“医生说……什么时候能有消息?”
“得等水肿消下去才能做进一步检查。”叔叔叹了口气,“你爸就是这脾气,点火就着,怎么劝都不听……”
周叙言没接话。关于父亲的记忆,大多是争吵和沉默。母亲走后,周城阳像是被抽走了半截骨头,要么对着空酒瓶发呆,要么就因为一点小事暴跳如雷。后来他干脆去了外地打工,一年到头难得回来一次,电话里也总是没两句就挂。可再怎么疏离,那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父亲了。
走廊里静得可怕,只有墙上的时钟在滴答作响。天慢慢亮透,晨光从窗户挤进来,照在地板上的灰尘里。亲戚们轮流去买了早饭,周叙言没胃口,只抿了几口矿泉水,喉咙干得发疼。
他拿出手机,点开和夏栀的聊天框。往上翻,还能看到下午拍的照片,她举着手机笑盈盈地怼在他脸前,他皱眉躲着,背景里的红墙绿瓦亮得刺眼。最新的两条消息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没惊起。
他指尖悬在输入框上,打了又删。说什么呢?说他现在在医院走廊,父亲生死未卜?太沉重了,不应该让她知道的。
最后,他什么也没发,只是把手机塞回口袋,重新靠回墙上。
中午时分,医生又出来一次,说周城阳还在昏迷,但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了。大家稍微松了口气,姑姑提议轮流守着,让周叙言去附近酒店睡几个小时。
“我守着吧。”他声音沙哑,“你们去休息。”
拗不过他,亲戚们只好先去了酒店。空荡荡的走廊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抢救室的红灯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光斑。他蹲下来,把脸埋在膝盖里,疲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可神经却绷得紧紧的,怎么也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猛地惊醒,掏出来看,是夏栀发来的:“醒啦!今天天气超好,你在干嘛呀?”
屏幕的光映亮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他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敲出一个字:“忙。”
发送成功的提示跳出来,他却觉得心里更空了。
很快,夏栀回复了:“哦,那你先忙~ 忙完了告诉我呀。”后面还跟了个笑脸表情。
周叙言把手机揣回口袋,重新低下头。走廊里的风带着消毒水的味道吹过来,他裹紧了身上不知何时披上的叔叔的外套,却还是觉得冷。
抢救室的灯终于在傍晚时分灭了。
周叙言几乎是弹起来的,快步迎上去时,膝盖因为蹲得太久发僵,差点踉跄着摔倒。医生摘下口罩,脸上没什么表情:“转去重症监护室了,还是没醒,但情况比早上稳定些,你们做好长期看护的准备。”
“长期是多久?”周叙言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不好说,也许一周,也许……”医生顿了顿,“看他自己的意志了。”
叔婶和姑姑赶回来时,正撞见周叙言站在重症监护室门口,隔着玻璃望着里面浑身插满管子的人。周城阳平日里总是梗着脖子,此刻却安静地躺着,脸色苍白得像张纸,连平日里最张扬的眉毛都耷拉着,看着竟有些陌生。
“叙言,吃点东西吧。”婶婶把保温桶递过来,“我刚炖的粥,多少喝点。”
他摇摇头,目光没离开玻璃里面:“我不饿。”
“怎么能不饿?”姑姑红着眼眶,“你爸还等着人照顾呢,你垮了怎么行?”
这话像根针,刺破了他紧绷的神经。他接过保温桶,用勺子慢慢舀着,没什么味道,却还是逼着自己咽下去。胃里空荡荡的,被温热的粥水熨帖着,反而生出些微弱的力气来。
晚上轮到他去酒店休息,叔婶守夜。走出医院大门时,晚风带着凉意吹过来,他才发现自己一天没换衣服,白T恤上沾了不少灰尘,领口也皱得不成样子。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以为是亲戚的消息,掏出来却看到夏栀的名字。
“昨天拍的照片整理好啦,发你微信啦~”
他点开微信,果然收到了十几张照片。有红墙下她踮脚拍他的侧脸,有景点里他被她逗笑时的傻样,还有一张是两人影子交叠的特写,她特意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爱心。
最后一张是她的自拍,背景是自家阳台,晚霞把天空染成橘粉色,她举着手机,眼睛亮晶晶的:“今天真的超开心!”
周叙言的手指在那张自拍上停了很久,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屏幕里她的笑脸。他想起昨天傍晚,她站在路灯下仰头看他的样子,裙摆被风吹得轻轻晃,像只停在枝头的蓝蝴蝶。
他该怎么跟她说?说他现在像个丧家之犬,守在陌生的医院里,连明天会怎样都不知道?
指尖悬了又悬,最终只是回了个“嗯”。
没过几秒,夏栀的消息又跳进来:“就一个嗯?是不是觉得我拍得不好看呀?”后面跟着个委屈的表情。
周叙言靠着医院外墙滑坐下去,晚风吹得他眼睛发酸。他敲了很久,才发出一句:“不是,很好看。”
“那你今天到底在忙什么呀?”夏栀追问,“从昨晚到现在都奇奇怪怪的。”
他看着屏幕上的字,喉结滚了滚,终究还是没说出口。沉默了太久,对方又发来一条:“是不是累了呀?那你早点休息吧,别太累啦。”
“嗯,你也早点睡。”他回完,把手机屏幕按灭,塞进裤袋里。
夜空里没有星星,只有远处的霓虹灯在云层上投下模糊的光晕。周叙言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重症监护室的灯光在黑暗里亮得刺眼,像一只沉默的眼睛,盯着他,也盯着这漫长得没有尽头的夜晚。
他不知道父亲能不能醒过来,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个还在等他回复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