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浣衣局回忆念宫的路,似乎比来时要长
宫道两旁的红墙在夕阳下泛着暖光,琉璃瓦上映着流云,偶有归巢的鸟雀掠过,留下几声清脆的啼鸣
来明月走在中间,左边是重新回到身边、步履还有些拘谨的孙嬷嬷,右边稍后一步,是如同影子般沉默的阿影
气氛有些微妙的安静。最终还是孙嬷嬷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未散的感慨和一丝试探:“公主……您今日,真是让老奴……意外。”
明月正低头看着宫砖上自已模糊的影子,闻言抬起头,语气是自然而然的平直:“嗯?是说我去找您,还是指我泼了那些人一身?”
孙嬷嬷被这过于直接的问法噎了一下,随即失笑:“都有。老奴是说……公主您,好像变了许多。”
来了。明月心里默念。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孙嬷嬷。目光清亮,没有任何闪躲,如同她此刻要说的话一样。
“嬷嬷,”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剖析的冷静,“人总是会变的。”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而非感慨。
“以前的我,困在别人的眼光和谗言里,像个没脑子的提线木偶,活得又蠢又招人恨。但现在我不想那样了。”
她摊了摊手,动作带着点随性的洒脱,“与其等着别人来把我千刀万剐,不如我自己先换个活法。至少,得对得起还愿意留在我身边的人。”这番话,没有矫饰,没有煽情,甚至没有为自己过去的恶行找任何借口。只是简单、直接地陈述了一个“改变”的决定和理由。
孙嬷嬷那双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了,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心酸,以及一种被这过于坦荡的姿态所击中的震动。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但她这次没有去擦,只是深深地看着明月,仿佛想从这张熟悉的脸上,找出那个早已模糊的小女孩的影子。
她嘴唇翕动,最终所有复杂的情绪只化作一声哽咽的低语:“好……好……变了就好……小姐若是知道……”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用力地点着头,那姿态,是彻底的释然和一种沉甸甸的、被重新点燃的忠诚。她欠曲皓月的,如今,似乎终于找到了偿还的方向——护好这个“变了”的公主。
而明月只是静静地看着嬷嬷,那双过于清亮的眼睛里,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专注。她眨巴眨眼,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关键程序,立刻低头去翻找自己身上那些看起来并不能装太多东西的袖袋和衣襟。
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抓起嬷嬷那只布满老茧、被冷水泡得发白起皱的手。动作有些生硬,甚至带着点不容拒绝的笨拙,直接将一个朴素的小圆木盒和几贴干净的药膏塞进了嬷嬷掌心。
“嬷嬷受苦了,”她的语气平板,像是在陈述一个观测结果,“这些你收着吧。我找了半天,就这两样,对你来说能用到的。”
那圆木盒里是气味清润的冻疮膏,药膏是治疗磨损裂口的。都不是什么稀罕物,宫里稍有头脸的宫女或许都看不上,但对于在浣衣局挣扎的孙嬷嬷来说,这是雪中送炭,是遥不可及的体面。
嬷嬷的哽咽终于冲破了喉咙,化作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泣音。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那份小心翼翼维持的隔阂,被这直白又实在的关怀彻底击碎了。看着掌心那两样小东西,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多年前,那位同样不擅表达关切的小姐曲皓月,也曾这样,默不作声地将最好的伤药塞给她
“啊,” 明月像是又完成了一个待办事项,目光转向旁边沉默的影子,语气没有任何过渡,“你的。” 她掏出另一个更小些的葫芦瓶,几乎是顺手就塞了过去,“烫伤不疼了就涂这个。”
手臂几乎是肌肉记忆般抬起,精准地接住了那个带着她指尖温度的小瓶。但他的思维,其实从明月说出“人总是会变的”那一刻起,就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迟滞。
蒙着眼布的脸微微偏向她,仿佛能穿透那层阻碍,“看”清她此刻理所当然的表情。
“与其等着别人来把我千刀万剐,不如我自己先换个活法。”——这句话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他死寂的心湖炸开。他熟悉的公主,从不会“想”,只会“做”,肆无忌惮地发泄,从不顾及后果。
“对得起还愿意留在我身边的人。”……“身边的人”。
他几乎是本能地,将呼吸放得更轻,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安宁,也怕泄露了自己心底那丝荒谬的、被这句话圈定在内的悸动。此刻,掌心的药瓶像一块烧红的炭,熨帖着皮肤,那点微不足道的烫伤感,早已被一种陌生的、汹涌的暖意覆盖。困惑,警惕,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敢深想的、近乎脆弱的期盼,在他冰冷的胸腔里碰撞、弥漫。他依旧沉默,但那沉默不再是空洞的服从,而是充满了无声的、剧烈的汹涌。握着药瓶的手指,收得很紧,像是抓住了什么绝不容许失去的东西。
明月看着两人的反应——一个哭得不能自已,一个僵得像块石头。她心里叹了口气,一种类似于“程序无法处理过量情感反馈”的无奈感涌上来。
她不太擅长处理这种过于外露的情感,便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语气恢复了之前的轻松,试图用指令打破这过于沉重的氛围:
“所以嬷嬷,以后忆念宫就劳您多费心了。尤其是……”她回头瞥了一眼沉默的阿影,意有所指,“看紧某些人,别让他总站着当木头,该坐就坐,该歇就歇。”
阿影:“……” (身形似乎更僵硬了,连下颌线都绷紧了些)
孙嬷嬷破涕为笑,连忙用袖子拭去纵横的泪水,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老奴省得,省得。一定……一定看紧。”
明月看着他们,大半天没再说话,仿佛刚才输出的话语已经达到了今日社交配额。她最后只干巴巴地扔下一句:“我先回宫了。” 然后便加快脚步,几乎是有些仓促地,朝着忆念宫的方向走去,将那两份过于沉重和复杂的情感反应,暂时留在了身后渐沉的暮色里
————
孙嬷嬷太意外了
昔日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梳头更衣全靠下人、稍不顺心就打骂摔东西的九公主。此刻正像个最笨拙的学生,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盯着镜子,手里拿着梳子和发簪,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刚刚教她的步骤
“这里……是这样绕过去吗?”来明月小声问,动作生涩得可怜
“对,公主,手指稍微勾一下,对……就是这样。“ 孙嬷嬷在一旁耐心指导,眼神里的惊异迟迟未退
她看着公主那专注甚至带点倔强的侧脸。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
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也是这般认真地学着捏第一个歪歪扭扭的泥人。好不容易,在失败了好几次之后
来明月终于终于梳好了一个勉强能见人的、符合宫宴规格的发鬓。虽然远不如孙嬷嬷手艺精湛,但已是她目前能力的极限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看着镜子里总算有点人样的自己,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孙嬷嬷看着她的背影,默默地抬手,用袖子飞快地抹了抹眼角
这变化太大,太突然,让她心酸又……忍不住生出一点微弱的希望
然后,来明月刚提起裙子兴奋地跑出去两步,突然又刹住了车,猛地转了回来!
嬷嬷顿时想下意识地去攥衣角,但职业素养,她看着明月停下脚步后,拍了拍灰
用一种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理直气壮又带着点理直气壮的茫然的表情看着孙嬷嬷,问道:
“嬷嬷,国宴……在哪个殿?怎么走来着?”
“……”
此时屋内仿佛有乌鸦嘎嘎叫声一飞而过,留下黑豆一样,氛围非常安静让人无语
搞了半天,你连地方都不知道在哪儿啊?!
孙嬷嬷哭笑不得,赶紧详细说了去宴殿的路。来明月认真记下,然后这才真正地马不停蹄跑走,顺手喊上阿影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
(皇宫另一处,宫中)
“你就放心好了,娘娘,”
佚狐非常有自信地摇着扇子,一双媚眼流转着算计的光,“依我们这张脸,再加上往日‘情分’,稍稍用些手段,定会让她继续堕落下去,变回那个荒唐的九公主。装乖?她装不了多久的。”
筱清只是默默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华青则有些心不在焉地玩着衣带,似乎对皇后和佚狐的对话并不十分上心
柳婉仪满意地点点头:
“很好。去吧,好好‘提醒’一下你们的公主殿下。”
……
国宴,国宴……
来明月脑袋瓜子空空的:
前边经历了一大堆破事——男宠、男主、换装、寻簪、找人、学梳头……
给她脑瓜子整得嗡嗡的,现在只想放空
她无聊地坐在自已的位置上,看着面前琳琅满目的美食,毫无形象地吃起来葡萄
阿影就如同一尊沉默的黑色雕像,立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随时待命
明月看着大殿中央翩翩起舞的舞者们,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打哈欠
不管那些男舞者肌肉多结实、女舞者腰肢多柔软,长得有多好看
在她眼里都跟PPT背景板似的
她下意识地把手里的葡萄当成爆米花,很自然地往旁边一递:
“喏。”
阿影:“……?”
他蒙着眼布的脸微微转向那递到身前的葡萄,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对吗?公主给暗卫……递吃的?
来明月等了两秒没动静,才猛地反应过来,瞬间尴尬得脚趾抠地
赶紧把手缩回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埋头猛吃葡萄
她本来还严阵以待,想着倒要看看是哪个哥哥姐姐会先来“找她茬”
毕竟原主可是他们口中的“扫把星”、“祸害”
然后她发现……根本没人理她
国宴跟现代公司年会完全不是一个东西
前者不准乱动,不能提前溜号,不能随便交头接耳,每个人脸上都戴着假笑面具,说着冠冕堂皇的废话
人话:这就是个大型、豪华、规矩贼他妈多的官方装逼现场!
本来来明月甚至紧张了一下:
用不用她上去表演个节目啊?比如背个《出师表》或者唱个《好运来》?
结果她发呆发到宴席过半,才发现根本没她什么事儿!
她就是个来凑数吃饭的背景板!于是,在快结束的时候。赶紧找了个“身体不适”的借口,在无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中,溜之大吉
终于!她释然地走出了那个令人窒息的“高级会议室”,真想仰天长啸三声发泄一下!但瞥见身边沉默的阿影,又硬生生忍住了
她眼珠一转,借口道:“阿影,我渴了,去弄点水来。”
阿影觉得奇怪宴席上为何不喝,但并未多问,应了一声便瞬间消失
解放了!她像只出笼的小鸟,提着裙子就在御花园里跑,然后一眼就看见了那座华丽的秋千!
她甚至不是坐着,而是直接站了上去,用力一蹬——
“呦吼——!”欢呼着,越荡越高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把所有规矩、烦恼、恐惧都暂时抛在了脑后!她憋得太久了,急需用这种方式宣泄!
……
而不远处,一位穿着异域服饰、金发碧眼、眉眼深邃带着几分忧郁气的王子,正一边漫步一边吟诵着酸诗:
“啊~这月色的清冷,能否照亮我孤独的心房?能否为我送来一位命中注定的美人,慰藉我……”
他正感慨着,突然——
“哇啊啊啊——!”
来明月荡得太高太猛,一下子没稳住,竟然直接从秋千上飞了出去!
异域王子只看到一个湖蓝色的身影如同炮弹般朝他直冲而来!
“噗通!!!”一声巨大的落水声!
御花园的观赏池里。 水花四溅!两个人砸了进去!
“救……救命!咕嘟咕嘟……”来明月不会水,拼命在水里扑腾着。而旁边的那位略懂水性,人比她情绪稳定点,但嘴巴还没停“Oh! My! 美人?!咳咳咳……为何以如此热情的方式登场?!”
异域王子被她砸懵,即便呛了好几口水,却还不忘他的“骑士”腔调,浮动着
闻声,阿影把手里的东西一丢,急速的朝明月的方向跑去。完全没在意旁边那位,直接从水里把明月捞出来的。他脱下外袍将湿透冷得发抖的公主裹紧,打横抱起
无视了那个还在水里扑腾着吟诗“美人落水亦如玫瑰带露……”的奇葩王子,用最快的速度将她送回了寝宫
待那一黑一蓝两道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头,原本还在水中笨拙扑腾、吟诵着酸诗的异域王子,动作倏然停住
他慢条斯理地抹去脸上的水珠,那双原本盛满忧郁与夸张热情的碧色眼眸,在月色下沉淀为一种近乎冰冷的审视。脸上所有轻浮的表情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平静。
“殿下!” 两名穿着低调的侍从无声地掠至池边,迅速将他拉上岸,并递上干燥的披风
他接过披风,动作优雅而利落地披上,指尖拂过织物细腻的纹理,仿佛刚才那个在水里大呼小叫的滑稽角色从未存在过
“查一下。” 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与方才的咏叹调判若两人,“那位黑衣护卫,还有……这位特别的公主。”
“是。” 侍从低声应道。
他整理着微湿的袖口,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毫无笑意的弧度,目光投向明月消失的方向。
“走吧,” 他率先转身,步履从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我们还要去‘赴会’呢。这煜煌皇宫,倒是比预想的……有趣得多。”
而寝殿内,那三个男宠——筱清、佚狐、华青,早已“等候多时”
来明月被阿影放在床上,脑袋瓜子还因为落水嗡嗡疼,浑身湿冷,心情差到极点
这仨人却仿佛约好了一般,带着各自的风情就围了上来,眼神暧昧,仿佛全世界似的就要吻上来!
“停!”
来明月忍着头疼和恶心,猛地抬手挡住他们,声音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
“你们走吧。”三人顿时愣住,筱清先是震惊,等来明月不耐烦地又说了一遍
“听不懂吗?我让你们走,以后都不必来了”
离明月最近的筱清被她这么一吼,先是茫然地眨了眨眼,随即意识到这不是在开玩笑,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慌乱——明月从未用这般冷硬的语气同他说过话。他垂下头,默默行了一礼,草草收拾了手边几件私物,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华青被明月这突如其来的厉色吓得缩了缩脖子,见筱清都已动身,更不敢多留,赶紧低着头,小步快跑地跟着溜了。
佚狐却不一样。
他作为多重眼线、半是以玩弄公主感情为乐的存在(原书里看似是女配在玩他,实际上他享受这种操控感)
岂肯就这么被轻易打发?立刻换上那副委屈又媚意横生的表情,贴上来想要拉扯明月的手臂:
“公主~您这是怎么了?是今日宴席谁惹您不快了吗?怎地就要赶奴走呢?让奴好好服侍您,定让您忘掉所有烦忧~”
来明月现在脑袋疼、身上冷、心里烦。 看着他那副虚伪的嘴脸,终于忍不住了
猛地抽回手,提高声音喊道: “阿影!送客!”
大震惊!
佚狐脸上的媚笑彻底僵住,瞳孔骤然收缩,打死他都没想到:公主竟然真的如此决绝,还叫那个暗卫动手?!
阿影的身影瞬间出现,面无表情地挡在了佚狐和床榻之间,声音冰冷:
“请。”
“公主!您怎能如此绝情?往日恩爱……”
佚狐还想挣扎,试图绕过阿影。 被对方直接伸手,看似轻巧实则力道惊人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来明月裹紧被子,看着佚狐那不敢置信又狼狈的样子,只觉得无比厌烦,管不了那么多,直接脱口而出:
“对对对,我就是油盐不进之人!说完了?说完可以走了吗?”
佚狐被这话噎得脸色青白交加,最终被阿影毫不客气地“请”了出去。在来明月看不到的殿外走廊阴影里,阿影松开佚狐
佚狐揉着发痛的手腕,脸上再无媚意。只剩下阴冷的怨毒还带着点嫉妒神情,他压低声音对阿影冷笑:
“呵……好一条忠心的狗!你以为她变了?等着吧,她迟早会变回那个蠢货!到时候……”
阿影沉默着,蒙着眼布的脸毫无波澜,只是周身的气息更冷了几分,他们似乎……本就认识
……
(另一边,冷宫附近某间简陋小屋)
“你是说,这药……是来明月给的?”
身体依旧虚弱、脸色苍白的女主来萤,倚在床头
有些意外地看着面前形容憔悴却眼神锐利的皓魄
“嗯。”皓魄点头,眉头紧锁
“怎么发现的?”
来萤继续追问,她觉得这事实在太蹊跷
“……”
皓魄哽住了
他总不能说,他逃出去后不放心又偷偷潜回附近
正好看见那个蒙着眼布的暗卫(阿影)将药放在窗台然后瞬间消失吧?
这太丢脸,也显得他很可疑
他憋了半天,才生硬道:
“……别管怎么发现的。药检查过了,确实是上好的伤药和退热药。我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来萤看着那包药,陷入了沉思
那个骄纵恶毒的九公主,会这么好心地给她送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