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的灯光惨白而冰冷,将一切映照得毫无生气,连影子都显得格外单薄。璃雪蜷缩在抢救室门外的塑料椅上,帆布包搁在脚边。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头顶那盏“手术中”的指示灯,固执地亮着刺眼的红光,像一滴悬而未落的血。
口袋里的染血碎片和那张写着段沐风航班信息的纸条,像两块烙铁,灼烧着她冰冷的皮肤。保送A大的梦,碎得连形状都拼凑不出;而那个支撑她熬过无数个暗夜的少年,此刻正一步步走向安检口,飞向没有她的未来。
“璃雪?”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推开手术室的门,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凝重。
璃雪像被惊醒的兔子,猛地站起来,双腿因为久坐而麻木,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医生,我妈她…”
“手术暂时结束了。”医生摘下口罩,声音带着疲惫,“脑溢血,出血量不小,压迫了重要功能区。命是暂时保住了,但…”
璃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但出血位置不太好,术后可能会出现严重的功能障碍,偏瘫、失语的可能性很大。而且,人还没醒,需要进ICU观察72小时,这期间依然有生命危险。”医生顿了顿,看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身形单薄的女孩,“你是她唯一的直系亲属吗?”
璃雪麻木地点点头。舅舅?姑姑?那些人恨不得她们母女消失才好。
“那好,有几件事需要你尽快处理。”医生语速加快,“第一,ICU费用很高,加上手术费和后续治疗,你先去预缴五万押金。第二,病人醒来后需要长期康复治疗,费用和护理都是大问题,你要有心理准备。第三,这是病危通知书和手术知情同意书,需要你签字。”
一叠冰冷的纸张塞进璃雪手里。她低头看着那些陌生的医学术语和触目惊心的“病危”、“瘫痪”、“死亡风险”等字眼,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笔。五万块…对她而言,那是一个天文数字。赵叔叔?他只会庆幸甩掉了这个包袱。
她颤抖着,在指定的位置签下自己的名字。那三个字歪歪扭扭,如同她此刻摇摇欲坠的人生。
“先去缴费处办手续吧。”医生叹了口气,转身又进了手术室。
璃雪拿着缴费单,像提着一座山。缴费窗口前,她翻遍了帆布包和身上所有的口袋。零零碎碎的纸币和硬币加起来,不到三百块。她拿出那张仅有的银行卡——里面是她攒了很久、准备上大学用的生活费,两千一百三十五块六毛。
“不够。”窗口里的工作人员头也不抬,声音冰冷,“五万押金,最少先交三万。”
璃雪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她看着那张薄薄的银行卡被推出来,像被宣判了死刑。巨大的无助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姑娘,家里人呢?赶紧打电话啊!”后面排队的人催促道。
家里人?璃雪茫然地环顾四周。冰冷的墙壁,冷漠的人群,惨白的灯光…她孤立无援,像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儿。绝望如同藤蔓,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她的旧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她麻木地掏出来,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她几乎不敢存却又烂熟于心的名字:段沐风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他…怎么会打给她?
她颤抖着按下接听键,将手机紧紧贴在耳边,仿佛那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
“喂?璃雪?”段沐风清朗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背景是机场特有的嘈杂广播声和人声,“我是段沐风。”
“…我知道。”璃雪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
“嗯…我马上要登机了。”段沐风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有些迟疑,“那个…今天在机场没看到你,有点意外。上次演出后,好像很久没在学校见到你了?你…还好吗?”
一句简单的“你还好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瞬间击溃了璃雪强撑的堤坝。所有的委屈、恐惧、绝望、孤独,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但滚烫的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砸落在冰冷的缴费单上,晕开了上面的数字。
“璃雪?你…在听吗?”段沐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你那边声音很杂,你在哪?”
“我…”璃雪拼命压抑着喉咙里的哽咽,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我在…在外面。有点事。对不起…不能去送你了。”
“没关系。”段沐风的声音温和了些,“我就是想跟你说声再见,还有…谢谢你那首诗,《给远风的雪》。我把它抄在笔记本里,带走了。”
璃雪的心像被狠狠刺了一下,痛得她几乎弯下腰。她为他写的诗,被他珍视着带往远方。而写诗的人,却被永远地困在了这片泥泞里。
“保重,璃雪。”段沐风的声音被机场广播模糊了一些,“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再见。”
“段沐风!”在他即将挂断的前一秒,璃雪几乎是本能地喊出了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挽留。
“嗯?我在。”段沐风立刻回应。
璃雪张着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她想告诉他,她考上了A大,但通知书被撕碎了;她想告诉他,她的母亲正躺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她想告诉他,她需要五万块救命钱,可她一无所有;她想告诉他,她喜欢他,从八岁那年他递给她发卡的那一刻开始,整整七年,像仰望太阳一样仰望他…
可是,她能说什么?说了又有什么用?只会成为他临行前一个沉重的、扫兴的包袱。她是他生命里一个微不足道的注脚,而他,是她遥不可及的整个星空。
最终,所有的汹涌爱意和绝望呼救,只化作了一句苍白无力、带着浓重鼻音的:
“…一路平安。”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璃雪仿佛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以及背景里催促登机的最后广播。
“好。”段沐风的声音依旧温和,却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明了的失落,“你也保重。再见,璃雪。”
“再见…”璃雪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电话挂断了。忙音传来,像生命线被掐断的声响。
璃雪握着手机,维持着接听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弹。冰冷的塑料外壳硌着她的掌心。走廊里人来人往,喧闹声、哭泣声、推车滚轮声…一切的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不清。
只有那句“一路平安”和“再见”的余音,在她空荡荡的脑海里反复回荡,最终归于死寂。
他走了。
带着她未曾寄出的六十三封信,带着她匿名的诗篇,带着她卑微而盛大的七年暗恋,飞向了没有她的广阔天空。
而她,被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充斥着消毒水气味、死亡威胁和巨额债务的冰冷地狱里。那片曾被她幻想过无数次的、有大海和暖阳的未来,在她眼前彻底坍塌,化为齑粉,被医院的寒风无情吹散。
“病人家属!璃雪!”护士的喊声将她拉回现实,“病人马上要转入ICU!费用!费用必须尽快交!不然没法用药!”
璃雪猛地回过神,看着护士焦急的脸,又低头看看手中那张仿佛在嘲笑她的缴费单。
五万块。或者至少三万。
她去哪里弄?
帆布包里,那个装着天蓝色笔记本和《小提琴入门指南》的铁盒,沉甸甸的。那是她仅有的、真正属于她的东西。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爬上她的心头。绝望,有时候会把人逼向从未想过的角落。
她颤抖着手,再次掏出手机。冰冷的屏幕上,映出她苍白如纸、泪痕狼藉的脸。她划开通讯录,指尖在几个名字上犹豫、徘徊,最终,停在了一个她从未想过会主动联系的名字上——王强
那是母亲醉酒时带回家的、曾用恶心目光打量过她的男人之一。她记得他油腻的笑容,记得他开着一家不大的歌厅,记得他曾对母亲说过“有困难找我”。
指尖悬在拨号键上,久久无法落下。自尊在疯狂叫嚣,而现实的冰冷重压,却像巨石般碾碎了所有无谓的坚持。
活下去,照顾母亲…她需要钱。很多很多钱。
走廊尽头,一扇窗户映出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一架飞机拖着长长的白色尾迹,正划破云层,向着遥远的天际飞去。
璃雪死死地盯着那架越来越小的飞机,仿佛要将它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指尖重重地按了下去。
拨号音响起,像命运的丧钟。
泪水无声地滑落,砸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也砸碎了她心底最后一点干净的光亮。
段沐风,再见。
璃雪…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