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寒风凛冽,刮在脸上像细小的刀片。璃雪裹紧了单薄的棉衣,将那张几乎被汗水濡湿的纸片紧紧贴在胸口。纸片边缘的铅字清晰锐利,每一个都带着灼人的温度:保送资格确认书。
保送名额。全国顶尖的A大中文系。这意味着她终于可以挣脱这个令人窒息的牢笼,去往有大海和暖阳的城市,意味着她离成为一个“配得上”段沐风的人,更近了一步——即使这“配得上”只存在于她卑微的幻想里。
她几乎是跑着回家的,脚步轻快得几乎要飞起来。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那微小的、几乎不敢触碰的名为“希望”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推开家门时,她脸上甚至带着罕见的、几乎称得上明亮的笑意。
“妈!赵叔!我——”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客厅里气氛凝滞。赵叔叔坐在沙发上,脸色铁青,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母亲站在一旁,眼神躲闪,双手不安地绞着围裙。弟弟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旁边散落着撕碎的纸片。璃雪瞳孔骤缩——那纸片的颜色和质地,与她手中的确认书如出一辙!
“你还有脸回来!”赵叔叔猛地站起来,指着她的鼻子咆哮,“保送?翅膀硬了想飞了?做梦!”
璃雪的心瞬间沉入冰窟。她冲过去,跪在地上,颤抖着手去捡拾那些碎片:“不…这是我的通知书!我的保送资格!你们不能…”
“什么你的?!”赵叔叔一脚踢开她手边的碎片,碎片像濒死的蝴蝶散开,“吃我的!穿我的!供你读到高中已经是天大的恩情!还想上大学?门都没有!五金店现在周转困难,你弟弟马上要上幼儿园,哪来的闲钱供你?”
璃雪抬头看向母亲,眼中是最后的哀求:“妈…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可以贷款,可以打工…”
母亲避开她的视线,声音干涩而冷漠:“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早点出去打工赚钱,帮你赵叔分担才是正事。隔壁王婶家闺女,在服装厂一个月能挣三千多呢。”
“妈!”璃雪的声音带着哭腔,“这是A大啊!我努力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
“为了什么?为了攀高枝?”赵叔叔嗤笑一声,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璃雪身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整天在学校想些什么!那个姓段的公子哥?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人家看得上你?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璃雪心上,将她刚刚萌芽的希冀碾得粉碎。她看着母亲,那个生下她的女人,此刻像个冷漠的旁观者,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终于可以摆脱她这个“灾星”的轻松。
巨大的绝望和愤怒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站起来,抓起桌上一个玻璃杯狠狠摔在地上!
“哗啦——!”
尖锐的碎裂声让客厅瞬间死寂。弟弟吓得忘了哭,赵叔叔和母亲都震惊地看着她。璃雪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她的眼睛里燃烧着从未有过的、近乎疯狂的火焰。
“我不是灾星!”她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撕裂出来的,“爸爸的死不是我的错!姐姐的离开也不是我的错!你们凭什么…凭什么毁了我最后的路!”
她指着地上的碎片,眼泪终于汹涌而出:“这是我用命换来的!你们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我拼命读书,拼命活着,就是为了今天!就是为了离开这个鬼地方!”
赵叔叔反应过来,恼羞成怒,一巴掌狠狠扇在璃雪脸上:“反了你了!敢摔东西!还敢顶嘴!”
璃雪被打得踉跄几步,撞在墙上,脸颊火辣辣地疼,嘴角渗出血丝。她捂着脸,没有哭喊,只是用那双燃烧着恨意的眼睛死死盯着赵叔叔和母亲。
“好…好…”赵叔叔气得胸口起伏,“想走是吧?现在!立刻!给我滚出去!带着你的破烂通知书滚!这个家不养白眼狼!”
母亲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抱起了还在抽噎的弟弟,转身进了屋里。那扇门关上的声音,像一记重锤,彻底砸断了璃雪心中最后一丝名为“家”的牵连。
璃雪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她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在一片狼藉中,一片一片地拾起那些写着“A大”、“保送”、“中文系”的碎纸片。手指被玻璃碎片划破,鲜血滴在洁白的纸片上,晕开刺目的红。她感觉不到疼,只觉得心口破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她把那些染血的碎片小心地收进口袋,然后默默地走进自己那个四平米的小房间,开始收拾东西。她的东西少得可怜: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几本旧书,那个旧MP3,还有最重要的——藏在床垫深处的天蓝色笔记本和装着段沐风送的那本《小提琴入门指南》的铁盒。
她把它们装进一个半旧的帆布包里,这是她唯一的行李。
走出房间时,客厅空无一人。赵叔叔大概回五金店了。母亲的房门紧闭着。璃雪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她无尽痛苦和冰冷的地方,毫不犹豫地拉开了大门,走进了刺骨的寒风中。
她无处可去。学校宿舍早已清空。林悦老师?她不想再给关心自己的人添麻烦。她像一个游魂,在寒风凛冽的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口袋里那包染血的碎片沉重得像一块冰。
最终,她来到了县医院附近。这里有一排通宵营业的小面馆。她用身上仅有的几十块钱,点了一碗最便宜的素面,坐在最角落的位置。面汤的热气氤氲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口袋里的纸片硌得她生疼,提醒着她刚刚破碎的梦。
就在这时,她的旧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闪烁着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她迟疑地接起。
“喂…请问是璃雪吗?”一个焦急的中年女声传来。
“我是。”
“这里是县医院急诊科!你母亲陈玉梅刚刚被送来,突发脑溢血!情况很危险!你是她女儿吧?请马上过来!”
璃雪拿着手机,整个人僵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雕塑。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消失了,只剩下电话那头急促的呼吸声和自己心脏沉重的、一下一下的跳动。
母亲…脑溢血…
刚刚才被赶出家门,刚刚才在心里割断了最后一丝亲情的牵绊…命运却在此刻,以如此残忍的方式,再次将她牢牢锁住。
她看着眼前那碗冒着热气的面,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口袋里的碎片仿佛在灼烧她的皮肤。
保送…A大…段沐风…阳光下崭新的生活…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个冰冷的寒夜里,被“母亲脑溢血”这五个字,碾成了齑粉,比口袋里的纸片还要碎。
她缓缓站起身,帆布包沉甸甸地压在肩上。推开门,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她朝着灯火通明的县医院大楼走去,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口袋里的保送碎片,和那张被揉皱的、写着段沐风航班信息的纸条(她不知何时偷偷记下的),紧贴在一起,冰冷而讽刺。
段沐风明天就要飞往大洋彼岸了。
而她的人生,正坠入更深、更冷的深渊。
璃雪走进急诊科刺眼的白光中,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护士认出了她,急忙将她引向抢救室。厚重的门紧闭着,上方“手术中”的红灯亮着,像一个沉默而残酷的宣判。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慢慢滑坐到地上。帆布包掉在脚边,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掏出那包染血的碎片,紧紧攥在手心,尖锐的棱角刺破了掌心,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巨大的、灭顶的疲惫和绝望,将她彻底淹没。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她麻木地掏出来,是张晓雨发来的信息:
「璃雪!我刚听说段沐风明天一早的飞机!好多同学都打算去机场送他呢!你去不去?最后一次机会了哦!」
璃雪盯着屏幕,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过了很久很久,她才用沾着血污和泪水的指尖,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回复:
「不去了。家里有事,走不开。」
发送。
她把手机扔回口袋,将脸深深埋进膝盖。抢救室的红灯在她头顶无声地亮着,像一只永不瞑目的眼睛。而那个承载了她所有卑微爱恋和渺小希望的少年,将在十几个小时后,飞向一个与她再无交集的未来。
生命的重量,在这一刻,沉得让她喘不过气。她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雪花,终究,没能追上那阵远去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