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看电影

地点：县城唯一的“星光电影院”

时间：文学社演出结束后的第一个周末傍晚

段沐风那句“你很有才华，璃雪”的回音，在璃雪的心湖里持续荡漾了整整一周。像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涟漪久久不散。她依旧在文学社和教室间沉默穿梭，但脚步似乎轻快了一点点。偶尔，她会把那本天蓝色笔记本拿出来，指尖轻轻抚过那句赞美，仿佛这样就能让那份虚幻的暖意停留得更久一些。

周五放学时，璃雪正低头收拾书包，一个身影停在了她课桌旁。她抬头，心跳瞬间漏跳一拍——是段沐风。

他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挠了挠头：“那个…璃雪，明天晚上有空吗？”

璃雪下意识地抓紧了书包带，声音细如蚊呐：“…有…有事吗？”

“咳，”段沐风清了清嗓子，“‘星光’电影院明天放一部老片子，《海上钢琴师》，听说挺不错的。文学社几个同学想一起去看，苏媛也去。你…要不要一起来？”

一起？看电影？和段沐风？还有…苏媛？璃雪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巨大的惊喜和更巨大的惶恐同时攫住了她。她想去，疯狂地想去！哪怕只是坐在离他很远的位置，在黑暗中偷偷看他一眼也好。可是…苏媛也会去。想到苏媛挽着段沐风手臂的样子，想到她看自己时那种居高临下的眼神，璃雪的心又沉了下去。

“我…”她张了张嘴，拒绝的话在舌尖打转。

“去吧，”段沐风似乎看出了她的犹豫，语气带着鼓励，眼神真诚，“那首诗…《给远风的雪》，真的很打动我。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这部电影的意境。就当…文学社的课外活动？”他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

他提到了她的诗。他说她“会喜欢”。璃雪的心防瞬间溃败。她甚至没去想“文学社课外活动”这个理由有多牵强，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脸颊飞起两团红晕：“…好。”

“太好了！”段沐风松了口气，笑容明亮起来，“明天晚上七点，‘星光’门口见！”

看着段沐风离开的背影，璃雪站在原地，感觉脚下轻飘飘的，像踩在云朵上。巨大的不真实感和喜悦感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竟然要和他一起看电影了！在黑暗里！整整两个小时！

周六一整天，璃雪都处于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她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翻了出来，最终选了一件洗得发白但最干净的浅蓝色毛衣（林老师送的那件）和一条黑色长裤。她对着那块模糊不清的小镜子，笨拙地梳理着头发，试图用那枚褪色的粉色发卡别住刘海。镜中的女孩，脸色依旧苍白，单眼皮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微弱却真实的光彩。

晚上六点五十，璃雪提前到了“星光”电影院门口。破旧的霓虹灯招牌闪烁着，门口挤满了等开场的情侣和年轻人。璃雪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心跳如鼓。她看着段沐风、苏媛，还有另外两个文学社的男生王浩、李杰一起走过来。苏媛穿着时髦的毛呢大衣，围着一条鲜艳的围巾，亲昵地站在段沐风身边，笑语嫣然。

“璃雪！你到啦！”段沐风眼尖地发现了角落里的她，笑着招手。

璃雪低着头走过去，不敢看苏媛瞬间冷下来的目光。

“票买好了，正好五张。”王浩扬了扬手里的票，“进去吧，快开场了。”

影院里光线昏暗，弥漫着爆米花的甜腻和旧座椅的皮革气味。段沐风很自然地走在璃雪旁边。找到座位时，璃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座位顺序是：李杰，王浩，苏媛，段沐风，然后是她。

苏媛显然对这个安排不满，嘟着嘴想说什么，但段沐风已经坐下了，并示意璃雪坐他旁边。璃雪紧张地坐下，身体僵硬得如同木板。她能清晰地闻到段沐风身上干净的、带着淡淡皂角香的气息，这让她更加手足无措。

灯光熄灭，银幕亮起。悠扬而略带忧伤的钢琴声流淌出来，瞬间将观众带入1900的世界。璃雪渐渐被电影吸引。那个生于船、长于船、最终选择与船同沉的钢琴天才，他的孤独，他的纯粹，他对大海和音乐的挚爱，都深深震撼了她。她看到1900隔着舷窗，凝望那个让他怦然心动的女孩时，那种纯粹而克制的爱意，让她感同身受，眼眶微微发热。

黑暗中，她鼓起毕生最大的勇气，极其小心地、微微侧过头，用余光看向身边的段沐风。

荧幕的光影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明明灭灭。他看得非常投入，薄唇微抿，眼神随着剧情变化着。那高挺的鼻梁，微翘的睫毛，流畅的下颌线…在流动的光影中，美好得如同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境。璃雪的心跳得如此剧烈，仿佛要冲破胸腔。她贪婪地、无声地凝视着，仿佛要将这一刻他的样子，深深地、永远地刻进灵魂深处。这是她离他最近的一次，近到能感受到他手臂传来的微弱体温。这一刻的黑暗，成了她卑微爱恋的保护伞。

电影进行到高潮，1900在废弃的船舱里，在想象中最后一次演奏。琴键在他指尖下仿佛拥有了生命，奏出震撼灵魂的乐章。段沐风似乎也深深沉浸其中，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尖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敲击着。

璃雪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距离如此之近，只要她稍微动一下手指，就能触碰到…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一颤，像被电流击中。她猛地收回目光，死死攥紧了自己的衣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巨大的渴望和根深蒂固的自卑在心底激烈交战。最终，她只是将身体更紧地缩进座椅里，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卑微的爱恋和那几乎失控的冲动，更深地藏进阴影里。

电影结束，灯光亮起。观众纷纷起身离场，讨论着剧情。璃雪还沉浸在电影的余韵和刚才偷看段沐风的巨大心跳中，有些恍惚。

“怎么样？喜欢吗？”段沐风站起身，低头看向她，眼神温和。

“嗯…很…很好。”璃雪点点头，声音有些发紧，“1900他…很孤独，也很…勇敢。”她想起了自己，想起了那片荒原般的生命。

“是啊，”段沐风深有同感地点头，眼神带着思考的余韵，“他选择了自己的大海，哪怕代价是孤独和毁灭。这种纯粹…很震撼。”

“切，一个不敢下船的胆小鬼罢了，有什么好震撼的。”苏媛挤过来，挽住段沐风的胳膊，语气带着不屑，“走吧沐风，我们去吃宵夜！我知道新开了一家甜品店不错。”她刻意忽略了璃雪，拉着段沐风就往外走。

段沐风被拉得踉跄一步，回头略带歉意地看了璃雪一眼：“璃雪，一起…”

“不了！”璃雪飞快地打断他，低下头，“我…我还有点事，先回去了。”她几乎是逃也似的，挤进了散场的人群中，不敢再看段沐风和苏媛一眼。

刚才黑暗中那短暂而隐秘的悸动，在明亮的灯光和苏媛亲昵的动作下，瞬间被打回原形。冰冷刺骨的自卑感再次将她淹没。她只是个躲在角落偷看影子的小丑，而苏媛，才是能光明正大站在他身边、挽着他手臂的人。

走出电影院，寒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吹散了影院里的暖气和爆米花香。璃雪裹紧了单薄的毛衣，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城市的霓虹在她眼中模糊成一片冰冷的光晕。电影里1900那孤独而决绝的钢琴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混合着段沐风温和的询问和苏媛刺耳的话语。

口袋里，那张小小的电影票根，还残留着一点微弱的体温。这是她拥有的、与他相关的第一件实物。她将它紧紧攥在手心，像握着一块滚烫的炭，又像抓住一片即将融化的雪花。

黑暗中的心跳是真的。

光影里的侧影是真的。

那瞬间想触碰的冲动是真的。

而她与他的距离，也如同那隔着一层冰冷舷窗的凝望，看似咫尺，实则天涯。

这份短暂偷来的、掺杂着巨大甜蜜与苦涩的快乐，像一场易碎的梦，终究要醒来。前方等待她的，依旧是冰冷的出租屋、医院催款的单子、王强狰狞的威胁，以及…望不到头的、沉重的现实。

她加快了脚步，仿佛要将身后那短暂的、属于光影和心跳的幻梦，彻底甩在寒冷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