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雪站在音乐社活动室门外,手指不停地绞着衣角。十月的阳光透过走廊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门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小提琴声,时而流畅如溪水,时而磕绊如石子。
那是段沐风在练习。即使隔着门板,璃雪也能辨认出他的琴声——不够专业,但充满感情,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温暖明亮。
深吸一口气,璃雪轻轻叩门。琴声戛然而止,接着是脚步声。门开了,段沐风站在门口,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小提琴抵在肩头。
"璃雪?"他微微睁大眼睛,随即笑了,"你来听排练?"
璃雪点点头,喉咙发紧。她今天穿了最像样的一件白衬衫和深蓝色百褶裙——都是二手市场淘来的,但洗得很干净。头发也用那枚褪色的粉色发卡别了起来,那是她为数不多保留至今的童年物品。
"正好我在练习下周演出的曲子。"段沐风侧身让她进来,"其他人要晚点才到。"
活动室里只有他们两人。璃雪选了离段沐风最远的一把椅子坐下,双手紧握放在膝上。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给段沐风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他站在谱架前,调整琴弦的样子专注而美好。
"这首曲子叫《春日私语》,"段沐风将琴弓搭上琴弦,"是我们音乐老师原创的。"
第一个音符流泻而出时,璃雪屏住了呼吸。曲子开头轻快活泼,像初春的溪流冲破冰层;中段转为舒缓悠扬,宛如春风拂过新绿的草地;结尾部分又回到开头的主题,但更加丰满深沉。
璃雪不自觉地闭上眼睛。音乐像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过她心上那些陈年的伤痕。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九岁那年,躲在音乐教室窗外偷听段沐风练琴的午后。
琴声停了。璃雪睁开眼,发现段沐风正看着她,眼中带着询问。
"很...很好听。"璃雪结结巴巴地说,手心全是汗。
"真的吗?"段沐风挠挠头,"我总觉得第三小节转得不够流畅。"
璃雪想说她根本没听出任何问题,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只是点点头,然后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不是那本天蓝色的,而是一个普通的笔记本。
"我是来...来做采访的。"璃雪翻开本子,"文学社要写一篇关于音乐社的报道。"
这是林悦给她的任务,也是她能名正言顺来看段沐风排练的借口。
"啊,原来如此。"段沐风笑了,"我还以为你真是来看我排练的呢。"
璃雪的脸瞬间烧了起来。她确实是来看他的,采访只是顺便。但她不能这么说,只能低头假装整理笔记,避开他带笑的目光。
"要问什么?我知无不言。"段沐风放下小提琴,在她对面坐下。
璃雪看着本子上准备好的问题,第一个是"你什么时候开始学小提琴的",但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段沐风的手上——修长的手指,指腹有练琴磨出的薄茧,腕骨突出,线条优美。
"璃雪?"段沐风轻声唤她。
"啊!"璃雪猛地回神,"对...对不起。第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开始学小提琴的?"
采访进行得很艰难。璃雪的声音越来越小,问题也问得断断续续。段沐风倒是很耐心,详细回答每一个问题,还主动讲了些学琴的趣事。璃雪努力记录,但手指抖得厉害,字迹歪歪扭扭像蚯蚓爬。
"最后一个问题,"璃雪盯着本子,"为什么选择《春日私语》这首曲子?"
段沐风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投向窗外:"因为它让我想起一个人。"
璃雪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小学时有个朋友,"段沐风继续说,声音轻柔,"她很安静,总是躲在角落画画。有一次我练琴,发现她躲在窗外偷听。那天的曲子...和这首有点像。"
璃雪的笔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借此掩饰自己通红的脸颊和颤抖的手指。他记得。他居然记得那个微不足道的午后,记得躲在灌木丛后的她。
"后来呢?"她听见自己问,声音细如蚊呐。
"后来我转学了。"段沐风耸耸肩,"再也没见过她。直到上个月..."
活动室的门突然被推开,苏媛带着一阵香风走了进来。"沐风!我就知道你又提前来练习了!"她看都没看璃雪一眼,径直走到段沐风身边,亲昵地搭上他的肩膀,"老师说要改几个小节,我来帮你看看。"
璃雪迅速合上笔记本,站起身:"我...我先走了。谢谢你的采访。"
"等等,"段沐风叫住她,"稿子写好后能给我看看吗?"
璃雪点点头,几乎是落荒而逃。关上门后,她靠在走廊墙上,深呼吸了几次才平复狂跳的心脏。他记得。这个认知让她既欣喜又惶恐。欣喜的是她在他记忆中并非完全透明;惶恐的是如果他发现那个"朋友"就是她,会不会觉得她很奇怪?
接下来的日子,璃雪将采访稿反复修改了五遍,每个词都斟酌再三。交稿前一天晚上,她甚至熬夜到凌晨两点,就为了把描述段沐风琴声的那段话改得更贴切。
文学社例会上,林悦表扬了她的稿件:"璃雪的这篇采访写得很好,特别是对音乐本身的描述,很有感染力。下期刊物就用它了。"
散会后,林悦单独留下璃雪:"你和段沐风以前认识?"
璃雪的手指绞在一起:"小学...同学。"
"难怪。"林悦笑了,"你写他的时候,笔触特别不一样。"
璃雪的心一紧。有那么明显吗?她自以为隐藏得很好。
"对了,"林悦从包里拿出一张纸,"《秋之声》的诗歌你写好了吗?下周就要定稿了。"
璃雪点点头,从笔记本夹层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这是她熬了三个晚上写出来的,改了又改,几乎要揉烂了才定稿。
林悦展开读了一遍,眉毛微微扬起:"《给远风的雪》...很特别。比上次那首进步很多。"她抬头看璃雪,"确定要用笔名发表吗?"
"嗯。"璃雪低声应道。她不敢用真名,怕段沐风看出什么端倪。
"好吧。"林悦将诗稿收好,"对了,下周六音乐社有场小型演出,我们文学社要派人去现场报道。你有兴趣吗?"
璃雪的心跳加速。又能看到段沐风表演了...
"我去。"她说,声音比平时大了几分。
周六下午,学校礼堂里坐满了人。璃雪拿着采访本,坐在最后一排角落。舞台上的段沐风穿着白衬衫和黑色西裤,在聚光灯下熠熠生辉。他站在小提琴组最前排,神情专注。
当《春日私语》的旋律响起时,璃雪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这一次的演奏比排练时更加完美,每一个音符都像落在她心尖上。曲子进行到中段时,段沐风的目光扫过观众席,似乎在寻找什么。当他的视线掠过最后一排时,璃雪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尽管知道他不可能在昏暗的观众席中认出她。
演出结束后,璃雪本打算悄悄离开,却在礼堂门口被林悦叫住:"璃雪!过来一下!"
林悦身边站着段沐风和苏媛。璃雪僵在原地,进退两难。
"你的采访稿写得很好,"林悦笑着说,"段沐风想当面谢谢你。"
璃雪低着头走过去,不敢直视段沐风的眼睛。
"稿子我看了,"段沐风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把那首曲子描述得比我自己理解的还要透彻。"
璃雪的心跳如鼓,只能点点头。她能闻到段沐风身上淡淡的古龙水香气,混合着松香的味道,干净而温暖。
"沐风,我们该去庆功宴了。"苏媛挽住段沐风的手臂,斜睨了璃雪一眼,"老师他们在等了。"
"马上。"段沐风轻轻挣脱苏媛的手,从包里拿出一本校刊,"对了,这期文学社刊物的诗栏里有一首《给远风的雪》,作者署名'小雪'...是你吗?"
璃雪猛地抬头,瞳孔骤缩。她没想到段沐风会这么快把"小雪"和她联系起来。那首诗...那首诗里藏了太多她不敢言说的心事。
"我..."璃雪的喉咙发紧。
"一定是巧合啦。"苏媛插嘴,"那首诗写得那么好,怎么可能是她?"
璃雪的脸烧了起来。苏媛说得对,那首诗怎么可能配得上段沐风的欣赏?她只是个躲在角落的透明人,连直视他眼睛的勇气都没有。
"我觉得很像璃雪的风格。"段沐风坚持道,目光温和地注视着璃雪,"特别是那句'你如风掠过我荒原般的生命,却不知你带走了哪片雪花'...很美的比喻。"
璃雪的眼眶突然发热。他竟然记住了她诗里的句子,还这样认真地解读。这一刻,她既希望地上能裂开一条缝让她钻进去,又希望时间永远停驻。
"是...是我。"她终于小声承认。
"果然!"段沐风笑了,眼睛弯成月牙,"我很喜欢这首诗。你很有才华,璃雪。"
这句称赞像一块糖,甜得璃雪舌尖发麻。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紧紧攥住采访本,指节泛白。
"沐风!真的该走了!"苏媛不耐烦地催促。
"回头再聊。"段沐风对璃雪点点头,被苏媛拉走了。
璃雪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苏媛几乎整个人贴在段沐风身上,而他没有推开。这一幕像一根刺,扎在璃雪心口,疼得她眼眶发热。
回到家,璃雪躲进自己的小隔间——赵家搬到大一点的房子后,她终于有了一个真正的房间,虽然只有四平米大。她从床垫下取出天蓝色笔记本,翻到最新的一页,写下:
"10月15日,阴。他说我的诗很美。他说我有才华。他不知道那些诗句是从我心底最深的伤口里流出来的血。他不知道'远风'就是他,'雪'就是我。他不知道我看着他被苏媛拉走时,心有多痛。但这样就好。他是阳光,我是阴影。阳光本就不该照进阴影里。"
合上笔记本,璃雪从抽屉里取出一沓信纸。这是她写给段沐风的信,从小学到现在,一共六十三封,从未寄出。最新的一封写于昨晚,信封上写着"段沐风亲启",里面是她不敢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璃雪将信贴在胸口,闭上眼睛。在想象中,段沐风读懂了她的心意,温柔地对她说:"我也喜欢你。"而在现实中,她只敢将这一切锁在抽屉深处,如同锁住自己最不堪的秘密。
几天后,文学社和音乐社的联合企划《秋之声》文艺汇演如期举行。璃雪坐在台下,看着段沐风在舞台上朗诵她的诗。他没有揭穿作者身份,只是简单地介绍:"接下来请欣赏诗歌《给远风的雪》,作者是我们文学社的一位同学。"
当段沐风的声音念出那些她藏在心底的字句时,璃雪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他读得那么认真,那么深情,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千锤百炼——也确实如此,只是他不知道这些字句是为他而锤炼的。
"你如风掠过我荒原般的生命,
却不知你带走了哪片雪花。
我站在你经过的路旁,
看着你远去,
不敢呼唤,
不敢挽留。
因为雪终将融化,
而风永不驻足。"
最后一个字落下,礼堂里响起热烈的掌声。璃雪没有鼓掌,只是将手紧紧按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按住那颗几乎要跳出来的心。
演出结束后,璃雪又一次在人群中看到了段沐风和苏媛。苏媛穿着漂亮的粉色连衣裙,亲昵地帮段沐风整理衣领。段沐风低头对她笑,那笑容曾经只属于璃雪一个人——在她九岁那年,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璃雪转身离开,没有参与最后的合影。她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里——永远在镜头之外,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
那天晚上,璃雪做了一个梦。梦中她鼓起勇气,将抽屉里的六十三封信全部交给了段沐风。他读完每一封,然后抬头对她微笑,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闹钟响起时,枕头上已经湿了一片。璃雪坐起身,看着镜中红肿的眼睛。窗外,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像是天空也在为她哭泣。
她打开天蓝色笔记本,在新的一页上写下:
"10月20日,雨。今天开始,我要学着忘记你。不是因为不再喜欢,而是因为太喜欢,所以不忍心看你被我的阴影沾染。你是阳光,应该照耀像苏媛那样明媚的花朵,而不是像我这样生长在阴暗处的苔藓。"
写完后,璃雪将笔记本锁进抽屉,钥匙扔出了窗外。这是她第一次尝试放弃长达七年的暗恋,尽管她知道,有些印记一旦刻在心上,就再也抹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