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雪数着日历上的红叉,距离周六还有两天。
这一周过得格外漫长。雨晴离家出走后,母亲变本加厉地酗酒,家里常常弥漫着令人作呕的酒臭味。周三那天,璃雪放学回家,发现母亲和一个陌生男人在里屋,门缝里传出奇怪的声响。她默默退到厨房,煮了一锅粥,然后躲进自己的小隔间,用枕头捂住耳朵,在本子上画段沐风拉小提琴的样子。
周四晚上,母亲破天荒地做了两个菜,还给了璃雪一件半新的连衣裙。
"明天好好打扮一下,"母亲说这话时眼睛看着别处,"王叔叔要带他儿子来吃饭。"
璃雪的手指绞紧了裙边。自从雨晴走后,母亲看她的眼神更加复杂,有时充满怨恨,有时又带着一种奇怪的期待。
"我...我明天要去学校。"璃雪鼓起勇气说,"乐团面试。"
母亲的表情瞬间阴沉下来:"什么乐团?"
"学校的小提琴乐团,段沐风说可以——"
"段沐风?"母亲打断她,"男生?"
璃雪点点头,心跳加速。
"不准去。"母亲的声音像刀一样冷,"小小年纪就想勾引男人?跟你姐一个德行!"
璃雪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她知道争辩无用,但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明天一定要去学校,一定要见到段沐风。
周五早晨,璃雪趁母亲还在熟睡,悄悄将天蓝色笔记本和发卡塞进书包,轻手轻脚出了门。清晨的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几只麻雀在路边啄食。璃雪摸了摸兜里攒了三个月的零钱——一共十七块六毛,应该够买最便宜的小提琴入门教材。
学校大门还没开,璃雪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拿出笔记本写写画画。她画了段沐风第一次救她时的样子,画了他拉小提琴时的侧脸,画了他对她笑时眼角的弧度。每一笔都小心翼翼,生怕画错一点就不像他了。
"璃雪?
熟悉的声音让她猛地抬头。段沐风站在晨光中,背着那个黑色的小提琴盒,一脸惊讶。
"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乐团面试下午才开始啊。"
璃雪慌忙合上笔记本,脸颊发烫:"我...我记错时间了。"
段沐风在她身边坐下:"你带乐器了吗?"
璃雪摇摇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她连最基本的乐器都没有,怎么可能参加乐团?
"没关系,"段沐风似乎看出她的窘迫,"初级班可以先借用学校的乐器。对了,你吃早饭了吗?"
璃雪又摇摇头。她昨晚只喝了一碗粥,现在胃里空得发疼。
段沐风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保鲜盒,里面整齐地摆着四个紫菜包饭:"我妈做的,分你一半。"
璃雪迟疑地接过,紫菜的香气让她口腔迅速分泌唾液。她小口咬了一下,米饭的甜味和蛋皮的香味在舌尖绽放,好吃得让她想哭。
"好吃吗?"段沐风问。
璃雪用力点头,生怕吃得太快显得不礼貌,却又控制不住一口接一口。
"慢点吃,"段沐风笑了,"都给你,我早上吃过了。"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段沐风突然说:"其实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在这所学校了。"
璃雪的手停在半空,紫菜包饭突然变得难以下咽。
"我爸工作调动,我们要搬到B市去。"段沐风看着远处的操场,"下周就走。"
璃雪的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人在她头上重重敲了一锤。刚刚才找到的光亮,这么快就要消失了?
"所以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参加乐团练习,"段沐风继续说,"下午的面试我可能没办法带你去了,但我跟老师说好了,她会照顾你的。"
璃雪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璃雪?"段沐风担忧地看着她,"你还好吗?"
"我...没事。"璃雪强迫自己开口,"祝你...一路顺风。"
段沐风笑了:"谢谢。对了,这个给你。"
他从书包里拿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小提琴入门指南》,封面上还贴着一张便签:给未来的小提琴手璃雪,加油!——段沐风。
璃雪接过书,指尖微微发抖。她应该再说点什么,告诉他三年前那次相救对她意味着什么,告诉他这一周来她是如何期待着今天的见面...但最终,她只是紧紧抱住那本小册子,低声道谢。
上课铃响了,他们各自回到教室。璃雪一整天都心不在焉,老师讲的内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午休时,她溜到音乐教室外,透过窗户看到段沐风正在指导几个低年级学生握琴弓的姿势。他的表情那么耐心,那么温柔,璃雪的胸口一阵发疼。
放学后,璃雪没有直接回家。她在文具店买了一包彩色折纸,然后躲进学校后门的小树林,借着夕阳的余晖开始折千纸鹤。奶奶在世时说过,折一千只纸鹤可以实现一个愿望。璃雪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一夜之间折出一千只,但她必须试一试。
手指被纸边割出细小的伤口,眼睛因为长时间专注而酸涩流泪,但璃雪不敢停下。一只,两只,三只...她数着数,每一只都承载着一个无法言说的愿望:希望段沐风不要走;希望他能记住她;希望有朝一日能再相见...
天完全黑下来时,璃雪才惊觉已经折了将近两百只。她的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肚子饿得咕咕叫,但比起回家面对母亲,她宁愿在这里继续折下去。
"璃雪?你怎么还在这里?"
林老师的声音吓了她一跳。璃雪抬头,看到班主任打着手电筒,一脸担忧地站在面前。
"我...我在..."璃雪慌乱地想藏起满地的纸鹤。
林老师蹲下身,捡起一只蓝色的纸鹤:"这是要送给谁的?"
璃雪低下头,不敢回答。
"是给段沐风的吧?"林老师轻声问,"我听说他要转学了。"
璃雪的眼眶瞬间湿润了。她点点头,眼泪砸在手中的纸鹤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这些...这些可以实现愿望..."璃雪哽咽着说,"可是...我折不完一千只..."
林老师轻轻抱住她:"有时候,不需要一千只纸鹤,真诚的心意也能传达到。"
那天晚上,林老师送璃雪回家,还帮她向母亲解释是因为补习才回来这么晚。出乎意料的是,母亲没有发火,只是冷冷地看了璃雪一眼,然后继续和王叔叔喝酒。
璃雪躲进小隔间,在台灯下继续折纸鹤。她折到凌晨,手指磨出了水泡,终于凑够了三百六十五只——一年每一天的数字。她用线将它们串成七串,每串五十二只,剩下的一只用天蓝色的纸单独折成,在翅膀上写下"给段沐风"。
第二天,璃雪早早来到学校,将纸鹤串挂在段沐风班级的门框上。那只特别的蓝色纸鹤,她打算亲手交给他。
学生们陆续到校,段沐风班级里传出惊叹声和笑声。璃雪躲在走廊拐角,看着段沐风走过来,停在门前仰头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纸鹤。他伸手轻轻碰了碰它们,然后转头四望,似乎在寻找谁。
璃雪的心跳如鼓,手里攥着那只蓝色纸鹤,却怎么也不敢迈出那一步。她看着段沐风被同学拉进教室,看着纸鹤串被小心地取下来,看着上课铃响后空荡荡的走廊...始终没能鼓起勇气。
中午,璃雪远远看到段沐风的父亲开车来接他。段沐风抱着一个纸箱,里面装着他的书本和那串纸鹤。他在校门口站了一会儿,不停地看表,好像在等什么人。
璃雪躲在梧桐树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应该跑过去,把那只蓝色纸鹤给他,至少说一声再见...但双脚像生了根一样无法移动。
最终,段沐风上了车。透过车窗,璃雪看到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纸鹤,表情有些失落。车子发动了,缓缓驶离校门,消失在街道尽头。
璃雪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里,无声地哭泣。那只蓝色纸鹤从她指间滑落,被一阵风吹走,滚进了操场边的樱花树下。
三年后,当中心小学的樱花树被移栽时,一个园丁在树下挖出了一个小小的铁盒,里面装着一只褪色的蓝色纸鹤和一本写满"段沐风"名字的迷你日记。当然,那是后话了。
段沐风离开后的日子,璃雪变得更加沉默。她没有参加乐团,那本《小提琴入门指南》被她藏在床垫下,偶尔拿出来偷偷翻阅。母亲酗酒越来越严重,有时整夜不归,璃雪学会了煮粥、炒简单的菜,甚至给醉得不省人事的母亲换衣服、清理呕吐物。
六年级开学那天,母亲带回一个陌生男人,让璃雪叫他"爸爸"。男人姓赵,在镇上开了一家五金店,据说很有钱。他看璃雪的眼神让她浑身不舒服,像被湿冷的蛇爬过皮肤。
"叫爸爸啊!"母亲掐了璃雪一把。
"...爸爸。"璃雪机械地重复,胃里一阵翻腾。
赵叔叔——璃雪始终无法在心里称他为"爸爸"——搬进了他们家,还带来了一个比璃雪大两岁的儿子赵磊。从此,璃雪的小隔间被占用了,她只能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赵磊是个被宠坏的男孩,常常故意把璃雪的书包藏起来或者在她的作业本上乱画。有一次,璃雪发现藏在床垫下的《小提琴入门指南》被撕成了两半,上面还用红笔画了丑陋的涂鸦。
那是璃雪第一次反抗。她抓起书砸向赵磊的脸,在他鼻梁上留下一道血痕。赵磊显然没料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妹妹"会反击,愣了一秒后嚎啕大哭起来。
后果可想而知。赵叔叔用皮带抽了璃雪十下,母亲冷眼旁观,甚至还在旁边说"打得好"。璃雪咬着牙不哭出声,后背火辣辣的疼,心里却有一种奇怪的畅快——至少她为重要的东西抗争过了。
那天晚上,璃雪趴在沙发上,忍着疼痛用胶带一点点粘好那本书。泪水模糊了视线,但她固执地不让它们滴落在书页上。
十一岁生日那天,璃雪收到了一封来自城里的信。信封上没有署名,但璃雪一眼就认出了雨晴的笔迹。她躲在学校的厕所里,颤抖着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照片和一沓皱巴巴的钞票。照片上是雨晴和一个黄头发男人的合影,背景是某个霓虹闪烁的街角。雨晴化着浓妆,穿着暴露的吊带裙,笑容灿烂却莫名让璃雪想哭。钞票一共五百元,附着一张字条:"小雪,好好读书,离开那个家。"
璃雪将照片和钱藏在贴身的衣袋里,连续几天都提心吊胆,生怕被母亲发现。最终,她将钱分成了三份:一份买了学习用品,一份藏在林老师给她的天蓝色笔记本夹层里,最后一份买了一个小小的mp3播放器——二手市场淘来的,里面存了几首古典音乐,其中就有段沐风曾经拉过的那首曲子。
从此,每当夜晚难以忍受时,璃雪就会戴上耳机,让音乐淹没母亲的咒骂和赵家父子的鼾声。在旋律中,她闭上眼睛,想象段沐风就坐在她身边,微笑着看她画画。
小学毕业考试,璃雪考了全校第三名。林老师高兴地送给她一套精美的画具,母亲却只是冷笑:"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那个暑假,赵叔叔的五金店扩张,全家搬到了县城。璃雪被安排进了县一中初中部,离家有半小时路程。她暗暗庆幸,至少白天大部分时间可以远离那个所谓的"家"。
初中生活比小学好了许多。璃雪成绩优异,虽然依旧独来独往,但不再是被欺负的对象。她参加了美术社,偶尔也会在文学社的刊物上发表小诗,笔名总是用"小雪"——雨晴信中的称呼。
没有人知道,她每一幅风景画的角落里都藏着一个拉小提琴的男孩剪影;没有人知道,她每一首诗中的"光"、"风"、"蓝色"都指向一个记忆中的笑容。
十三岁那年,母亲和赵叔叔生了一个儿子。从此,璃雪彻底成了家里的透明人。有时她整周不回家,住在学校图书馆或美术室里,也没人过问。她靠奖学金和偶尔的投稿稿费维持生活,衣服永远是那几件,鞋子磨破了底就用纸板垫着。
唯一让她欣慰的是,弟弟的出生让赵叔叔不再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看她了——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转移到了亲生儿子身上。
初三那年,璃雪在一本音乐杂志上偶然看到了B市青少年乐团获奖的报道,配图中,段沐风站在第一排中间,手持小提琴,比小时候更加挺拔俊朗。璃雪将那一页偷偷撕下,夹在天蓝色笔记本里,时不时拿出来看,用手指轻轻描画他的轮廓。
"总有一天,"她在日记中写道,"我要变得足够优秀,能够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面前,说一声'好久不见'。"
这个念头支撑着她熬过了无数个孤独的夜晚,熬过了母亲的白眼和赵磊的刁难,熬过了饥饿和寒冷。她不知道的是,命运早已为他们安排了重逢的剧本,只是那重逢的方式,将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残酷而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