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兵家的话说,真是出师不利。
金离瞳沿着官道继续走了四五日才堪堪到达东京城边上,再过一个关口,就能从正北门直入城内。他才靠近,这才发觉关隘出有一群官兵挨个检查来来往往的过路行人,不知是为何,等轮到他了才明白往京城去竟然还得要名叫“照身贴”的证件文书。平日寻常百姓去所属州府直接申领便可,可甘肃那时人烟稀少,这照身贴没个用处,拥有、知道的人自然也就少。更不论那政策是近日新令,过路上张贴过几张,他忙着赶路怎会在意。
看着官兵疑惑的眼神,金离瞳急着想给自己解释解释。为首的仕长顶着将军肚,慢悠悠摸出一张皱巴巴的黄皮铺告,金离瞳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罪,拔腿就跑。仕长看着他,虽然的确根通缉的人长的不像,可那人却行为诡异,想必有妖。一声令下,叫四五个官兵追出去了。
到了空旷处,金离瞳没来得及喘息,身后刀刃出鞘的声音响了过来。眼见四周无人,他们竟然还追,金离瞳也懒的再跑,回过头同五个官兵对峙。见过胆子大的,还没见过这么胆大的,官兵想也不想,却被对方三两下干倒。金离瞳侧身闪避剑刃劈砍,顺手擒住一人肱肘,以肩为支点借力就是摔下,又迅速施展拳脚,不多时,五人皆倒于地上,痛苦嚎叫。他刚想走,身后竟然又密密麻麻围起来一圈,仕长暗骂,堂堂五个朝廷军竟然打不过一个毫无背景的年轻人。这下可好,假罪也变成袭警真罪了。
金离瞳无奈的叹了口气,一摆手放弃挣扎,他犯的罪在当时是律法不算轻,最后却没落到刑狱,相反,竟然还只判了他充军。
他一点都没觉得苦楚,虽然去的是最低等级的军营,干风险最大的活,不过机会想必是最多的,只是往常的那些刑徒根本抓不住而已。他不一样。
命运真的应验了,这是生命赠予他的机遇。
仅仅半个月后,金离瞳还是照常那样艰苦的练兵服役,吃着清汤寡水的饭菜,身旁的弟兄突然低下头对他轻声道:“唉,老金,知不知道今天谁要来审查啊。”
“什么人来,跟老子有关系吗?你有这心思不如多练练那三脚猫功夫。”
“啧啧啧,这你说的可就不对了。听说那是圣上刚刚开府的公主…”
“什么公主不公主的,我不在乎。”金离瞳一向务实,懒得考虑这些事情。
“哎呦,我说你呀。那昭平公主长的可真是闭月羞花,咱自当了兵又没见过娘们,她待会就来了,我把式不好,你可得好好表现。”那人还拍了拍他肩膀。
金离瞳听的只想笑,真是扯淡放屁。堂堂公主去审查也是去正规军,要么就去皇家的御林军,那儿的军饷高,环境好,公主去怕是找青年小将军,或是给自己挑驸马呢,谁来看他们这伙五大三粗的爷们?
一架紫檀木华丽轺车徐徐停下,身后跟着几个仆从,不似其他贵族那般大张旗鼓。层层纱帘掀起一角,半张端庄秀容缓缓露出,在宫女的搀扶下,昭平公主轻步下车。叶罗丽今日穿着简便,也尽显雍容典雅,眉间花钿更添韵味。几个皇妹都去御林军那边,唯独她不一样,才刚一入校场,负责此处的偏将军一下子贴上来。“听闻殿下来末将处巡查,实属荣幸啦,就是、就是末将这里没啥子正规人,怕脏了公主的眼…能不能改日…”
“住口。殿下由的你多嘴?”身旁宫女呵斥。
偏将军一下闭嘴了,罗丽温柔一笑,示意下人不要唐突。“这些都不打紧,御林军本宫年少时就跟着父皇同去,也没个什么意思。今儿个来这瞧瞧。
她要做镇国长公主,必须把所有可以调动的军队都细细看一遍。偏将军给中尉使个眼色 中尉知道来了了不起的人物,马上扭头让兵卒们操练起来。
叶罗丽对于那些普通的架势不屑一顾,她此行只是摸摸底,本就没有正经巡视之意。初秋,傍晚凉爽,红枫飘落阵阵,她顺着那片赤色,目光望向不远处的校场。“本宫也没那么多心思,秋高气爽,适合围猎。不妨射几箭令我瞧瞧。杜将军以为如何。”
偏将军连忙答应,抓紧时间准备。
片刻后,叶罗丽披了件玄色斗篷,着了鱼鳞软甲,高坐点将台,柔和而沉默的看着校场上僵硬、重复的动作。从普通士卒,到职位稍高一点的仕长、百夫长,也只是随着职位升高,箭的轨迹略微长一些、枯燥无味,没有她想看见的东西。
毕竟是靠刑徒拼凑的,也不能和御林军比。叶罗丽心中乏味,却还是温柔的笑笑,她不想叫那姓杜的大汉瞧见心思,偏将军靠关系入仕,操练兵卒一般,察言观色的本领可没少学,他当然知道这位贵人是什么心思。于是,年过半百的中年男人自告奋勇,公主浅扬嘴角,准了。
杜将军大步流星走下台去,拿起百磅长弓,动作流利,弦如满月,的确好看。随着一声弦鸣,箭飞驰而去,最终停在靶心圈边上。
“还行。退下吧,本宫要回了。”罗丽托着腮,准备回府。没有想象中公主的夸赞,偏将军只得先退下了。突然,百步开外奔袭过一支流星一般的木枝,竟然直接越过靶心圈上的利箭,
直入中心,牢牢将木耙刺穿,发出沉闷的一声,引得在场的人纷纷侧目。
金离瞳心道不好,他只是想试试过过手瘾而已,便取了弓,箭在台前,不好直接拿取,就因地制宜随便挑了根树枝。这下引起这么大的骚动,才犯了事情,怕不是又要怪罪于自己。
叶罗丽终于露出了如愿以偿的真切的笑容,甚至亲自走下台前,走了好长一段,才看见那物真的只是一根普普通通的树枝。
“此物是何人所射?哪位勇士,射技如此高超。”
无人应答。罗丽又看了一遍,再抬头环绕,微微摆手,宫女太监一齐上阵将躲在人群里的金离瞳揪出来。金离瞳还想辩解,可眼神早已出卖了他。
“汝是何人,怎么落到此处来。”
“…谢殿下赏识…只是…”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金离瞳,你竟敢非礼公主,冒犯上级,来人!鞭二十!”偏将军一下子又鲜活起来,粗狂的怒吼声响彻校场,震的金离瞳耳鸣,还不等他反应,几个大汉就压住他取了刑具,血红的痕迹在脊背上立刻延伸开来。“住手!杜学武,本宫熟读大鸿律法,竟然不知军营里还有你这般规矩。”昭平公主的笑意顿时散去,乌黑的眸子分外锐利,强大的威压犹如乌云笼盖在每个人上方。偏将军吓的连忙跪下求饶,那几人也纷纷下跪,只有金离瞳还被后背的疼痛折磨。
区区两鞭而已,何时有过如此痛。金离瞳强撑着身子,才勉强站起来,眼前一阵发黑。
“你叫金离瞳?有几分本事,令你白受伤痛,是本宫失职了。”
“不敢不敢,草民能得殿下赏识,已经是万般荣幸,怎能因此小事而令殿下…”
“赏识?”叶罗丽忽的又扬起嘴角,眼眸微眯。“我可没说过。不过既然你说了,那你再射一箭,让本宫看看你的本事。”
身旁的两宫女一同架上一把长四尺的反曲弓,金离瞳忍着伤痛,推辞不得,只能简单试试。不多时,靶心都被钉满了箭。罗丽大笑,“后撤一百步,换靶。”金离瞳再接弓,毫不犹豫,又将靶心捅成筛子。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偏将军只是动作好看,不能瞬发,命中率一般,而金离瞳基本功扎实,不花里胡哨,却是百发百中。就这么退了一百步、二百步、三百步,都是那么精确。罗丽知道他的上限远远不止于此,于是又取黑布,旁边乱敲战鼓,令他蒙眼射。
金离瞳屏住气,依旧没有迟疑,强箭不留踪影,再看还是稳稳当当落在中心。他取下眼罩,看见结果才松了口气,罗丽头一次见他紧张的样子,心中更愈发得趣。
“果真是人才,不过要是只往木头上打,岂不是白费你的天赋吗?”
“殿下此言是何意?”
罗丽蹲下身,捡了一小片枫叶,握在手心,然后朝反方向行六百步,将枫叶靠在秀容边。
“金离瞳,蒙眼试射这枫叶。射不中,就让廷尉把你凌迟;故意射偏,本宫亲斩。”
金离瞳一怔,这人方才还温文和煦,怎得转眼就成了亡命赌徒!他牢牢的看了眼公主所在的地方,目光死死的凝滞住,好像巨大的闸刀就悬在他脖颈上,他颤抖着手举起弓,蒙上眼,疼痛都麻木,后背冷汗津津。
三、二、一,“嗖——”利箭再度破空,带着枫叶定格在远处的墙上,方才沉默的将士立刻沸腾,高呼“彩!”。金离瞳腿一软,险些跪下,身前穿来轻巧的脚步声,他才摘下黑布,还好,人还在,但是那枫叶呢?
叶罗丽满意的看着他。“你是个勇士,别在这里荒废自己了,若是本宫许你功名利禄,你可愿随本宫回去?”说罢,朝他抛下一块玲珑玉牌,上面写着“镇国公主私军统领”。金离瞳还没有从恐惧中走出来,等捡起玉牌,一股无名的激动席卷了他的感官,他连谢恩都忘了,小心的收好玉牌,跟上叶罗丽的步伐,与公主同乘一车,离开了校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