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当时的形势,鸿国算个二流国家。对比云梦本就所在的南景而言,有些势微了。本来疲弱的老国,听说来了个姓叶的皇帝,勉强盘活了北方的冻土。
金离瞳到底遵循了先生的旨意,收拾了些行李,朝着东北方向走去。鸿国刚迁都在汴梁,
若是想过去,应当得路过洛阳。他沿着官道走了一个半月才来到鸿国国界,风尘仆仆,又是几天,才来到洛阳城外,突然闪现出一抹熟悉的身影。
唉,这人天塌了都是权贵。
火燎耶早知什么会来,正一步步的逼近他。布衣士子警惕的后退一步,也不是害怕,他只觉得老帝都和自己的风格不太适应。从身后又穿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这下三个人的差异就很明显了。金离瞳长在乡土,从小到大都离不开市井气息,火燎耶三代从政,眉眼锋利,到哪都觉得算计,这一位来历不明,既不在庙堂浮沉,也不在世俗沾染,倒是像濯清涟而不妖的莲花。
有些尴尬,按照学的,他赶紧作揖。那人响起清脆温柔的江南音:“仁兄何必多礼,想必这位就是…”火燎耶给他补充了姓名。
一来二去,金离瞳才知道那位是工部侍郎次子水清璃,自小修习水利农学,在大江南北游历。严格来讲都是种地的,自己差那么多,不禁感慨。三人都是而立之年,尽管阅历上有些壁垒,也没磨灭他们对天下之大的激情,很快熟络起来。洛阳作为别都,到了夜晚也是灯红酒绿,车水马龙,商铺林立,不再是过去的颓废,一副百废俱兴、蒸蒸日上的模样。
金离瞳反而希望它老一点、旧一点、他总觉得哪里不太舒服。由于火燎耶的家族势力,热情的父老拥簇着他们,但他常常弯下头去数麻木包里的盘缠。
夜幕已深,火燎耶寻了家名贵客栈。水清璃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窘态,突然提起来繁华洛阳里冷清的中心。金离瞳感觉有根刺,扎着他的耳朵听,洛阳是千年前东周王室的故都,象征着天下王权的九鼎就放在此处。随着时间推移,周室败落,诸侯并起,秦后,九鼎也被迁移别处,散落四方。可历朝历代从未放弃过寻找,前几朝都失利,鸿国将亡之时,当今圣上竟然鬼使神差的依照梦中路线寻到了,于是力挽狂澜,夺得帝位。相传如今就安放于黑冰台上。
火燎耶乐呵:“黑冰台这些个老古董都出来了,我长在洛阳这么多年,也是听过没见过。”
水清璃微微一笑:“这个不是信有不信无的所谓传言,金兄不妨同余去看看。”
金离瞳正闷着,也生出了一丝好奇,当然还有些其他原因。金离瞳先出去,水清璃找借口暂留,偷偷为他结了账。包厢里只剩下火一人,他也只得跟着同去了,街上人迹罕至,完全没有了方才的热闹景象,穿过不知道多少条的阴暗小道,水清璃才停下步伐。
金离瞳会意:“还请本地的,带个路。”
“…我都说了,没听过此处。”
“不信。仁兄说的可是没见过。”火燎耶无奈,按照儿时记忆里父亲交代的路线,他只能模模糊糊的前进,只有一小段,铁甲的声音突然袭来,寂寞小巷里还能有守城官兵?金离瞳赶忙躲在阴影处,一个士卒过来,看见对方是火燎耶,赔了笑便走。
三人又摸爬着走,幽幽绕绕的狭窄路一下就宽阔了。
这是改变他命运的一眼。
他不受控制的朝着巨大的铭文靠近,四周死寂,唯有明月探出一抹银辉倾泻而下,将古老青铜的影子拉的斑驳漫长。阴影在梁柱之间蛰伏,再饶过一座铁壁,九尊巨物赫然伫立,金离瞳手心冒汗,脚步比猫更轻,唯恐打破这凝固的威严。
它们并非整齐排列,而是带着孤傲的、被时间所遗忘的散乱姿态,高高的俯视众人。其余两人也随它们凝滞,只有金离瞳一点点的临近高台的中心,青铜的绿在皎月下更加鲜丽,好似几座墨绿山脉,比求学时翻越的秦岭还要威严高耸,壮美非常。
他靠的太近了,呼吸都粗重起来,需多人环抱的鼎身,他只能看见部分,兽足在此扎根千秋,他好不容易踮脚昂头,才勉强瞧见那容器边缘。一股无形的沉重气息压在心上,犹如活物,正冷眼盯着身下的猎物,金离瞳连忙后退一步,险些跌下台阶。火燎耶走过来,擦亮火把,借着焰光,观摩鼎身雕刻的蟠龙纹样,金离瞳又上前去,错愕的瞬间突然炸开一抹不属于他们这个年龄的、几近狂热的笑意。忘却尊卑,驻留良久,他竟然重重的用指关敲打了那最大的冀州鼎。
“铛————”沉闷而悠远的鸣声撕破宁静,那是来自岁月彼端恒古不变的回音,就连水清璃也被他的胆量所惊,这不是往日太庙中僵硬的泥胎,而是足足承载九州英杰王权天下的器物、是心向往之、活了千年的历史。金离瞳猛烈转身,目光如炬,轻轻抚过那些斑驳的纹理、边缘的凹痕和裂纹。时间的温度,足以令此生都再难忘怀。
“为何不上前?”青年布衣大声问。
“王权重物,怎么就这么轻易亵渎?”水清璃回应道。
“哎,此言差矣!差矣!”金离瞳吹了一口气,鼎上飞起一阵黑灰,下方的纹路是那样的华美。
“青史风流,此非死物,而是等着一代代更迭将此搬至别处。若是鼎有器灵,岂不是要笑你我保守迂腐?”火燎耶也不再拘谨“山河之重,万民之血,皆集于此。如今就在眼前,水清璃,你当真不前?”
“水兄这是顾忌什么,当初不是你带我来的?近在咫尺,还要说‘鼎之轻重,不可问也?’”
于是,三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站在一起,豪放不羁的谈起历代英雄,江山美人。有人生于畎亩,不甘心嗅一辈子泥土腥气;有人漂泊四海,也要进朝廷听听大吕黄钟。他们笑而一语越过时代,愤而感慨国朝兴亡,论及秦汉大统、魏晋风雅、隋唐盛平。这是鼎,是天下,是他被打碎的名为谋生的枷锁,是活着的王权,生动的九州,在他心中升腾起名为金戈铁马的幻影,沉重的青铜色泽折射出名为“权力”的光芒,足以令他照见那颗滚烫的野心。
直到太阳初升,金离瞳才离去,回望了好几眼。朝阳的霞光下,他的影子拉的很长,沉没在黑色的鼎身中。
客栈休憩几日后,金离瞳发觉水清璃已经给自己结了账,他不想再让别人麻烦,便不辞而别,只留了一个纸条,上面写着感谢兄长,勿念,他要往东京汴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