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步(加更)

省一模的成绩像一块巨大的陨石，砸进本就波涛汹涌的高三海洋，激起的浪涛足以将许多人吞没。排名表贴在教室最前方的公告栏，乌泱泱的人群围了一层又一层，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窒息感。

我踮起脚，目光艰难地穿过攒动的人头，在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间搜寻。找到了我的，年级排名勉强维持在原有的区间，像在激流中死死扒住的一块礁石，没有后退，却也看不到前进的希望。心沉了沉，我继续向上寻找那个熟悉的名字。

顾岑落。

视线定格在那个名字后面跟着的数字和排名上，我的呼吸猛地一窒。

排名，比上次联考又下滑了。

虽然幅度不大，但在这种每分必争、寸土不让的时刻，任何一点后退都显得格外刺眼。我能想象到她看到这个排名时，脸上会是什么表情——不是崩溃，而是一种深切的、冰封般的平静，底下藏着多少不甘和对自己身体的愤怒与无奈。

人群渐渐散去，带着或喜或悲的议论。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空荡荡的座位，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冰。

直到下午放学，我才在图书馆那个我们偶尔能抢占到的、靠近工具书架的角落里见到她。她正埋首在一套理综真题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枪。但走近了，能看到她握笔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下唇被咬出了一排清晰的、泛白的齿痕。

我默默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拿出自己的试卷。我们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交流错题，空气凝固着一种沉重的默契。

许久，她终于放下笔，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侧过头，看向我。她的眼睛很亮，却像结冰的湖面，映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

“数学倒数第二题，”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直接切入正题，“你辅助线做对了，但后面面积计算用了笨办法，浪费了至少三分钟。”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她第一句话是这个。“……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考试时每一分钟都很重要。”她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定律，“还有理综化学那个平衡常数，你单位写错了，会扣分。”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卷子，那鲜红的叉和扣分标记此刻显得格外碍眼。我知道她说得对，每一分，都可能决定着未来的走向。而她的退步，是否也因为这些细枝末节的失误，或者……更深的，源于那无法宣之于口的、对身体拖累的焦躁？

“你的物理……”我犹豫着，还是开了口，想问她那道她不该错的多选题。

“我知道。”她打断我，声音陡然冷了下去，带着一种尖锐的自嘲，“磁场叠加区域判断失误。低级错误。”

她猛地合上面前的真题集，发出不大却清脆的声响。然后她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动作快得有些凌乱。

“我先回去了。”她说，视线落在桌面上，不看我，“还有一套英语完形没做。”

我知道，她不是回去做完形，她是需要一个人待着，去消化这份挫败，去面对那份如影随形的、来自健康和时间的双重压迫。

看着她匆忙离开、甚至显得有些仓皇的背影，我所有想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安慰显得苍白，鼓励像是讽刺。在这个分数至上的残酷战场上，任何与提升成绩无关的言语，都是一种奢侈的浪费。

那天晚上，我收到她发来的一条极其简短的讯息，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冷冰冰的几个字：

【最后一道生物遗传题，概率计算用乘法定理，你用了加法。】

我盯着那条信息，看了很久。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屏幕，看到她坐在台灯下，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和精神的疲惫，依旧一丝不苟地检查着彼此试卷的模样。

她没有放任自己沉浸在情绪里，她甚至没有给自己太多悲伤的时间。她只是把她能抓到的、所有可能提升分数的时间和方法，都用到了极致，包括……督促我。

我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最终，只回复了两个字：

【收到。】

这是我们之间新的、无声的契约。在高考这座独木桥前，我们摒弃了所有不必要的情绪，成了最严苛的战友，互相检视着对方的铠甲和武器，确保在最终的冲锋陷阵时，不会因为任何细微的疏忽而坠落。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却照不进高三这片被分数和未来填满的、沉重而逼仄的天空。

我和她，像两颗被绑在高速旋转齿轮上的石子，除了随着这巨大的惯性向前，别无选择。

唯一能确定的，是无论多么艰难，我们依旧在彼此的视线之内，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互相支撑着，走向那个未知的、决定命运的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