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日子像一台永不停歇的印刷机，哗啦啦地吐出无穷无尽的试卷，每一张都带着油墨未干的急促和分数栏那鲜红刺目的审判。
空气里咖啡因的浓度越来越高，课间趴在桌上小憩的人越来越多，偶尔能听到后排传来极力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啜泣，又很快被翻书声淹没。
我和顾岑落成了这庞大机器里两颗咬合紧密却沉默的齿轮。我们之间的交流进一步“提纯”，摒弃了所有不必要的修饰，只剩下最核心的信息传递。
午餐时间被压缩到十五分钟。我们在食堂匆匆碰头，各自端着餐盘，甚至来不及找座位，就站在人潮涌动的角落，快速交换着刚发下来的数学卷子。
“倒数第二道大题，辅助线应该连接对角，你作垂线绕远了。”她语速极快，一边说，一边用没拿筷子的手指在我卷子上虚划一下，眉心因为消化不良般的不适而微蹙。她的餐盘里，饭菜几乎没动。
“懂了！”我立刻记下，目光扫过她几乎没动的午餐，心里一紧，却知道此刻任何关于“吃饭”的提醒都是不合时宜的废话。时间太宝贵了。“你物理最后那个实验题，数据读取好像有偏差。”
她立刻拿出自己的卷子，扫了一眼，点头：“嗯，看错一格。谢谢。”
对话结束。我们各自扒拉几口已经冰凉的饭菜，然后像接到无声指令般同时转身，汇入返回教室的人流。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分钟。没有眼神的多余交汇，没有肢体不经意的触碰，只有高效到近乎冷酷的信息互换。
放学后的图书馆成了冲刺的堡垒。我们不再能找到相邻的座位，常常一个在二楼东区的角落，一个在三楼西侧的窗边。遇到难题，我会拍下照片，通过手机发给她。她通常会在几分钟后回复，有时是寥寥几个关键公式，有时是一段简短的语音，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和疲惫，但逻辑依旧清晰得像手术刀。
“磁场强度B的方向判断错了，用右手螺旋定则，不是左手。”
“这个有机反应，注意官能团保护，第二步的条件不能直接氧化。”
我听着耳机里她疲惫却精准的声音，看着屏幕上她发来的、在草稿纸角落仓促写下的步骤，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既温暖又酸涩地包裹着。我们像是在进行一场隔空投送的补给，维系着彼此在题海战役中不至于沉没。
她的脸色总是不太好，一种缺乏阳光和充足睡眠的苍白。偶尔在走廊擦肩而过，我能闻到她身上那缕柠檬香里，混杂了一丝更清晰的、若有若无的药味。她书包侧袋里，那个深蓝色的药盒，似乎被摩挲得更旧了。我知道她一定在硬撑，用意志力对抗着身体的不适和精神的巨大消耗。但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直接冲过去质问或安抚。高三的节奏不允许，她那份固执的骄傲更不允许。
一次模拟考前夕，晚自习结束得格外晚。教学楼几乎空了大半，只剩下我们这些还在做最后挣扎的高三生。我收拾好东西，在教室门口等她。她出来得很晚，脸色在走廊惨白的灯光下几乎透明，脚步有些虚浮。
“还好吗？”我压低声音问，递过去一颗独立包装的巧克力——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快速补充能量的东西。
她接过，指尖冰凉，极轻地说了声“谢谢”，撕开包装纸，将巧克力塞进嘴里，动作带着一种机械式的匆忙。我们沉默地并肩走下楼梯。
夜风凛冽，吹得人透心凉。她只穿了件薄毛衣，下意识地抱紧了手臂。
我停下脚步，开始解外套纽扣。
这一次，她没有拒绝，甚至没有看我。只是在我将带着体温的外套披在她肩上时，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说了句：“……快点走，回去还能刷半套题。”
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被榨干后的麻木和对效率的极致追求。
我们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在清冷的校园里穿行。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像两个被时间追赶的幽灵。没有交谈，只有急促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在夜色里回荡。
送到宿舍楼下，她脱下外套递还给我，动作干脆利落。
“明天早上，老地方，对一下理综选择答案。”她说，语气像在布置任务。
“好。”我接过外套，上面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和那缕混合着药味的柠檬香。
她转身跑进楼里，没有回头。
我握着那件外套，站在冰冷的夜色里，心里五味杂陈。我们之间那些曾经细腻的、带着甜涩的悸动，似乎都被这高三的洪流冲刷得褪了色，只剩下最本质的——两个在激流中拼命划水的人，试图用微薄的力量，互相拉一把，不让对方被淹没。
抬头望去，高三宿舍的窗口大多还亮着灯，像一片不肯熄灭的星火，在沉重的夜幕下，倔强地燃烧着，对抗着即将到来的、决定命运的黎明。
而我和她，只是这片星火中，靠得最近，却也承受着各自最大压力的，两粒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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