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时钟像是被无形的手拨快了齿轮,每一天都像上紧了发条,在试卷、分数和倒计时的滴答声中疯狂旋转。教室后黑板上的数字锐利得刺眼,空气里永远弥漫着咖啡因、风油精和某种焦灼的味道,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和顾岑落之间那份秋日里沉淀下的、温和的默契,也被这股巨大的洪流裹挟着,不得不适应新的节奏。我们依旧一起去图书馆,但再也无法拥有整个悠闲的下午。时间被切割成碎片,课间十分钟、午休半小时、晚自习前争分夺秒的二十分钟……成了我们仅有的、可以短暂交汇的时空。
图书馆那个靠窗的位置成了奢望,我们常常只能找到角落里的单人座位,甚至只能并肩站在书架间的狭窄过道里,快速地对一道题,或者交换几张写满笔记的便签。
“这道力学综合,能量守恒这里,你漏算了摩擦生热。”她指着我的卷子,语速比平时快了不少,眉头因为长时间专注而微微蹙着,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高三的学业强度对她而言,无疑是更大的负担。
“这里吗?”我凑过去看,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手臂,能闻到她身上那缕被各种试卷油墨味稍稍掩盖、却依旧执拗存在的柠檬冷香,此刻也仿佛带上了一丝疲惫的涩意。
“嗯。”她拿起笔,在我草稿纸的空白处飞快地写下修正公式,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急促的沙沙声。“还有这里,动量定理联立时,方向要特别注意。”
“明白了!”我抓起笔立刻修改,心脏因为她的靠近和高效的提示而加速,却也更清晰地感受到她声线里那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周围是其他高三生埋头苦读的身影,书本堆积如山,偶尔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或是翻动卷子的哗啦声响。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笼罩着每一个人,包括她,也包括我。
我们能做的,就是在这样的缝隙里,尽可能地互相支撑。
我会在她偶尔按着太阳穴、脸色显得过于苍白时,默不作声地把我的保温杯推过去,里面是温度刚好的蜂蜜水。她有时会接过喝一口,有时只是极轻地摇一下头,但眼神里的疲惫会因此缓和一丝。
她则会在我被数理化难题逼到几乎要放弃时,用笔尾极轻地敲一下我的桌面,然后递过来一张写有关键思路的纸条。字迹依旧工整,却比以往简练许多,直指核心,节省着彼此宝贵的时间。
我们的交流变得高效而务实,像两个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互相传递弹药、确认彼此位置的士兵。那些夏日里朦胧的心动和秋日里安稳的陪伴,都被压缩成了一个个快速交换的眼神,一句句简短的“这里错了”、“懂了”、“谢谢”。
现实像冰冷的潮水,不断拍打着名为“感情”的堤岸。高考倒计时、父母的期望、老师一次比一次严厉的谈话、还有她那始终悬而未决的健康问题……所有这些,都像沉重的砝码,压在天平的一端。
有时,晚自习结束后,我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并肩走回宿舍。夜色冰凉,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得细长。她会异常沉默,望着远处漆黑的教学楼轮廓,眼神空茫,不知道在想什么。是担心下一次模拟考的成绩?还是恐惧那不知何时会再次袭来的病痛?抑或是,在衡量我们之间这份过于年轻、又背负了太多沉重的情感,在未来那巨大的不确定性面前,究竟能有多少分量?
我不敢问。只能默默地走在她身边,偶尔,在夜风特别冷的时候,依旧会脱下外套递给她。她不再像秋天时那样挣扎或道谢,只是沉默地接过,披上,仿佛这是一种被默认的、对抗寒冷现实的微小仪式。
一次全省联考后,成绩公布。我勉强维持在年级中上游,而顾岑落的名字,再次跌出了前列。虽然比上次单元测好了些,但距离她以往的水平,仍有差距。
那天下午,我们在图书馆僻静的楼梯间碰头,交换着批改后的试卷。她看着自己物理卷上一道不该错的选择题,久久没有说话,手指用力地捏着试卷边缘,指节泛白。
“没关系,一次联考而已……”我试图安慰,声音干巴巴的。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我,眼睛里不再是崩溃时的脆弱,而是一种深沉的、混合着不甘和无奈的火光。“有关系的,林笙。”她的声音很低,却像冰凌一样扎人,“时间不多了。每一次失误,都可能……”
她没再说下去,但我们都懂。都可能意味着与理想的大学失之交臂,都可能让她所有的坚持和努力付诸东流,也可能……让我们本就充满变数的未来,变得更加遥不可及。
那一刻,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不再是个人心防的冰层,而是整个现实世界的、冰冷而坚硬的壁垒。高三的紧迫感,从未如此清晰地化为实体,沉重地压在我们的肩膀上,也横亘在我们彼此试探着靠近的心之间。
她将试卷折好,塞进书包,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平静,却带着一种刻意拉远的疏离:“我先回去了,还有一套理综卷没做完。”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湿透的棉花,沉甸甸的,透不过气。
夕阳的余晖从楼梯间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孤独的光影。
我知道,在这个兵荒马乱的高三,维系着我们之间那点微弱联系的,不再仅仅是心动和陪伴,更添了一份在巨大压力下,试图互相搀扶着走过独木桥的、悲壮的同袍之谊。
前路未知,荆棘密布。
而我们能做的,只是握紧手中这支笔,以及,在每一次眼神交汇的瞬间,确认彼此还在同一个战场上,未曾退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