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日的喧嚣像涨潮的海水，轰然漫过寂静了一夏的校园。走廊里挤满了拖着行李箱、晒黑了些许、叽叽喳喳交换着假期见闻的学生，空气里混杂着汗味、新书本的油墨香和各种零食的味道。
我和顾岑落从那片安静的、只属于我们两人的夏日孤岛，瞬间被抛入了这片沸腾的人海。我们被人流裹挟着，一前一后地走向教室。那半步的距离，在拥挤的人群中几乎难以维持，手臂时不时会碰到周围陌生的身体，这让她不自觉地微微蹙眉，身体也显得有些僵硬。
我下意识地放缓脚步，侧过身，尽可能在她前面一点，笨拙地想为她隔开一点拥挤。她察觉到了我的意图，抬眼看了一下我的背影，眼神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复杂的情绪，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跟紧了些。
教室里的气氛更是热烈。久别重逢的兴奋感充斥着每一个角落。班长在讲台上大声宣布着新学期的安排，发着新书。我和她的新座位被调开了，不再是一前一后的斜角。我在第三排靠窗，她在第五排中间。中间隔了两排桌椅，和无数晃动的人影。
我看到她拿着新书走到自己的新座位，放下，坐下。她的背脊依旧挺直，但侧脸在周遭的喧闹中，显出一种格格不入的疏离和淡淡的疲惫。她似乎轻轻吸了一口气，才低下头，开始整理那些崭新的、散发着陌生油墨味的课本。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细微地刺了一下。那个安静的、只有风扇嗡鸣和书页轻响的夏天，真的结束了。
新课表排得满满当当，老师的讲课节奏明显加快。周围的同学似乎都憋着一股劲，讨论问题时声音更大，竞争的火药味在空气里隐隐弥漫。物理竞赛班的训练强度也更大了，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让人头晕目眩。
我和顾岑落依旧会一起去图书馆，但再也找不到那个靠窗的固定位置——那里早就被更早到的学霸们占据了。我们只能坐在不同的区域，有时甚至隔得很远。我遇到难题时，不能再习惯性地用笔尾去戳旁边的手臂，只能伸长脖子，隔着好几排座位，捕捉她低头思考的侧影，然后自己咬着笔杆继续死磕。
她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困境。有一次，我正对着一道电磁综合题愁眉苦脸，一张折叠好的纸条从旁边经过的同学手里递了过来。
我愣了一下，接过。展开。
上面是她清秀而简洁的字迹，只写了一个公式编号和参考书的页码。
我抬起头，隔着人群望向她的方向。她正低头写着什么，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但我的心脏却像被那小小的纸条烫了一下，涌起一股混合着感激和酸涩的暖流。
然而，这种隐秘的、小心翼翼的交流，很快就被更残酷的现实打断。
第一次物理单元测的成绩下来了。我考得中规中矩，不好不坏。而顾岑落的名字，却罕见地没有出现在成绩单最顶端的位置。她甚至掉出了前十。
课间，物理老师把她叫到了讲台边。声音压得不高，但我离得近，能隐约听到几句。
“……状态不对啊顾岑落，这道题不该错的……” “是不是暑假放松了？” “竞赛班那边压力是不是太大了？身体还能跟上吗？”
她站在老师面前，微微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侧脸线条绷得很紧。她没有辩解，只是极轻地应着“嗯”、“知道了”。
我看得心里一阵发紧。我知道不是的。不是放松了，不是压力大。是那个悬在她头顶的、该死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那颗脆弱的心脏，在经受过暑假末那场雷雨和短暂的松弛后，也许又出现了反复，消耗了她本应用于专注学业的精力。
她拿着卷子走回座位，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她坐下后，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订正，只是盯着那个刺眼的分数，很久都没有动笔。
放学后，我磨蹭着等她。她收拾东西的动作很慢，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我们沉默地走出教学楼。秋意渐浓，晚风吹在身上已经有了明显的凉意。树叶开始变黄，偶尔有一两片旋转着落下。
“你……”我犹豫着开口，想问她是不是不舒服，需不需要休息。
她却忽然打断了我，声音有些发涩，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压抑着的烦躁：“我没事。只是没考好而已。”
她加快了脚步，仿佛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逃离那些关切或探究的目光，也逃离……我这个见证了她在学业上“失手”的人。
我看着她突然变得冷硬的背影，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那层经过一个夏天才慢慢融化的冰壳，似乎在一夕之间，又悄无声息地凝结了起来，虽然可能更薄，却依旧存在。
接下来的几天，她变得更加沉默。在图书馆，她总是最早来，最晚走，像是在拼命弥补什么。脸色总是苍白的，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她拒绝了我一次帮她打热水的提议，动作快得近乎失礼，然后才像是意识到什么，生硬地补了一句“我自己可以”。
那种小心翼翼的、试图重新靠近的尝试，被她无声地推开了。
周五的竞赛班课后，老师留下了几个这次测验成绩波动大的同学，其中就有她。我被同桌拉着讨论题目，晚走了一步。
透过教室后门的玻璃，我看到她独自站在讲台边，低着头，听着老师说话。老师的表情很严肃，手指点着她的卷子，似乎在分析她的错误。她一直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放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攥着，指节用力到泛白。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那只攥紧的手狠狠揪住了，闷闷地疼。
她那么好强，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被迫承受着身体的重压，还要面对学业的滑坡和老师的质询……那种无力感和挫败感，我甚至不敢想象。
她终于从教室里出来了。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嘴唇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看到我还等在外面，她似乎愣了一下，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狼狈，随即又迅速被冷漠覆盖。
“怎么还没走。”她的声音干巴巴的。
“等你一起。”我说。
她没再说话，只是径直往前走。步伐很快，带着一种想要甩开什么的决绝。
我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却不再有夏日里的亲昵交叠，只剩下一段沉默而疏远的距离。
走到那个熟悉的、通往宿舍楼的岔路口。她忽然停下了脚步，却没有转过身。
“林笙。”她叫我的名字，声音被晚风吹得有些散，却带着一种清晰的、冰冷的疲惫。
我停下脚步，看着她清瘦而僵直的背影。
“以后……”她顿了顿，像是在积蓄力量，声音低了下去，却字字清晰，“不用等我了。”
说完，她没有给我任何反应的时间，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便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消失在了宿舍楼的门洞里。
我独自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晚风卷着枯黄的落叶，打在我的身上。
秋天真的来了。
带着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姿态，淹没了那个曾经温热的、只属于我们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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