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安心

暑假的最后一个清晨，是被一种不同于往日喧嚣的、格外清透的光亮唤醒的。阳光透过未曾拉严的窗帘缝隙，不再是盛夏那种灼人的白亮，而是带着初秋特有的、金灿灿的质感，斜斜地切在地板上，照亮空气中缓慢浮动的微尘。

我睁开眼，第一个动作便是侧过头，看向对面的床铺。

被子已经叠得整齐，床上空无一人。只有我那件浅蓝色的衬衫外套，被仔细地、平整地叠放在枕头正中，像一件被郑重归还的珍贵礼物。

心里蓦地空了一下，随即又被一种温热的涨满感取代。她起来了。她叠好了我的衣服。

宿舍里很安静，风扇已经关了，能听到窗外鸟雀格外清脆的鸣叫，和水房里隐约传来的、极其细微的水流声。

我坐起身，目光落在那件叠放整齐的衬衫上，看了好几秒，才下床走过去。手指触摸到布料，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披挂一夜后留下的、极淡的体温和那缕挥之不去的柠檬香，混合着洗衣液的干净气息。

我把衬衫拿起来，抱在怀里，那点微弱的、属于她的痕迹，像一个小小的、温暖的秘密，熨帖着清晨刚醒来时略显茫然的心绪。

水房的水声停了。脚步声由远及近。

宿舍门被轻轻推开。

顾岑落端着洗漱盆走进来。她已经换好了日常的衣服，简单的白色T恤和浅色牛仔裤，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后，发梢还在滴水，脖颈和脸颊的皮肤被水汽蒸得微微泛红，透出一种罕见的、湿润的鲜活气。

看到我已经起来，她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极快地扫过我抱在怀里的衬衫，又迅速移开，耳根泛起一丝熟悉的薄红。

“醒了？”她的声音带着刚洗漱后的清新，语气尽量自然。

“嗯。”我点头，把衬衫放到一边，也努力让表情看起来平常，“今天起这么早？”

“嗯。”她走到自己书桌前，放下盆子，拿起干毛巾擦拭着头发，“早上……比较凉快。”

我们像往常一样对话，但空气里分明漂浮着某种不同于以往的东西。一种经过昨夜黑暗中的试探和简短对话后，心照不宣的、微妙的张力。每一个眼神的交汇，每一个音节的吐露，都仿佛裹上了一层无形的、甜而软的糖衣。

我拿起洗漱用品去水房。冰冷的水流冲刷在脸上，稍微冷却了脸颊莫名的热度。镜子里，自己的嘴角似乎不受控制地向上弯着。

回来时，她还在擦头发。阳光完全铺满了她的书桌，她整个人笼罩在光晕里，低垂着眼睫，手指穿梭在乌黑的发丝间，侧脸线条柔和得不可思议。

“早上想吃什么？”我一边放好东西一边问，想起昨夜那句“你买的都好”，耳根又开始发烫。

她放下毛巾，想了想：“粥吧。食堂的南瓜粥好像还不错。”

“好。”

我们去食堂吃了早饭。过程很安静，但不再是最初那种冰冷的沉默，也不是后来那种带着研究意味的观察，而是一种……共享晨光的安宁。她小口喝着粥，阳光照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和握着勺子的、纤细的手指。

吃完饭，我们默契地没有立刻回宿舍，也没有去图书馆。像是共同拥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念头——抓住暑假最后的、完整的尾巴。

阳光正好，温度适宜。我们沿着校道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渐渐开始有零星人流的主干道，拐进那些平时很少踏足的、僻静的小路。

路过一片小小的桂花林，虽然还未到盛放期，但已有早开的嫩黄色小花零星藏在墨绿的叶片间，散发出一种清甜而矜持的香气，与她身上那股冷冽的柠檬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这个夏末清晨的、奇妙的味道。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并肩走着，享受着这份静谧和彼此之间那不言而喻的陪伴。脚步不快不慢，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节奏。手臂偶尔还是会不经意地轻轻擦过，但那触感不再带来惊慌的电流，而是变成了一种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温度。

走到一处爬满藤蔓的旧长廊下，我们停了下来。廊柱投下交错的阴影，将阳光切割成碎片。远处传来隐约的、开学前的准备工作发出的声响，更衬得此处幽静。

她靠在斑驳的红漆柱子上，微微仰起头，看着头顶被藤叶遮蔽的天空。阳光透过叶隙，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脖颈拉出优美脆弱的线条，喉间那颗小小的痣随着她吞咽的动作轻微滑动。

我就站在她旁边，看着她。心里那片温热的湖水，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

时间仿佛又一次被拉长了。蝉鸣似乎也远了。

“明天……”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片宁静，“就开学了。”

“嗯。”我应了一声，心里那点被刻意忽略的怅惘，又被轻轻地勾了起来。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地上斑驳的光影上，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这个夏天……好像过得特别快。”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感慨，甚至有一丝……留恋？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冲动毫无预兆地涌上来，几乎没经过思考，话语就脱口而出：

“以后……还有很多个夏天。”

话说出口，我才意识到这话里隐含的、过于长远的承诺意味。脸颊瞬间烧了起来，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不敢看她。

耳边似乎传来她极轻的吸气声。

廊下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藤叶的沙沙声。

几秒后，我听到她极其轻微地、几乎像叹息般的声音：

“嗯。”

只有一个字。很轻。却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稳稳地沉了下去，清晰地表明着它的存在。

我猛地转回头看她。

她也正看着我。那双清澈的眼睛在斑驳的光影下，显得格外明亮而深邃，里面映着小小的、怔忡的我。没有惊讶，没有回避，也没有羞涩，只有一种……平静的、甚至是温柔的接纳。嘴角微微向上弯着一个极淡却清晰的弧度。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恰好有一缕落在她的睫毛上，跳跃着细碎的金光。

那一刻，所有的言语都失去了意义。

我们就这样站在旧廊下，站在夏末的晨光与阴影里，无声地对望着。

空气里弥漫着桂花清甜的预兆、藤蔓植物的青涩气息，和她身上那股干净的、让我心悸的柠檬冷香。

远处开学前的喧闹筹备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知道，夏天或许真的要结束了。

但有些东西，已经深深地扎下了根，再也无法被轻易带走。

像这廊外无声生长的藤蔓，像这清晨悄然绽放的早桂。

像我心里那片，只为她而汹涌的、温柔而永恒的夏日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