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的硝烟终于散尽，像一场持续了太久、耗尽心力的高烧骤然退去，留下的是疲惫却又轻飘飘的空茫。
宿舍楼里弥漫着一种解放后的狼藉气息，行李箱轮子滚过走廊的声音不绝于耳，夹杂着告别和相约假期的笑闹声。
我和顾岑落都选择了留校。我的借口是家远，她的理由无人深究，但我们都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份默契，像共同守护着一个脆弱的、玻璃罩般的夏天。
真正的夏天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降临了。阳光变得锐利而炽烈，蝉鸣从早到晚不知疲倦地嘶鸣，空气里浮动着沥青被晒化后的气味和草木蒸腾出的浓绿气息。
图书馆成了避暑胜地，冷气开得很足，但我们依旧更喜欢待在宿舍。
宿舍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空间仿佛变得宽敞而私密。风扇在天花板上不知疲倦地旋转，发出规律的白噪音，吹动着桌上摊开的书页和窗边轻薄的窗帘。
我们之间的相处，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而自然的模式。
她会穿着简单的棉质睡裙，盘腿坐在床上看书，乌黑的头发随意地拢在一侧，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
偶尔看到有趣的地方，她会极轻地笑一下，那气音像羽毛，搔得人心尖发痒。我会假装没听见，埋头做自己的事，嘴角却忍不住跟着弯起来。
我有时会外放一点轻音乐，声音压得很低。她从未表示过反对，有时甚至会在听到某首熟悉的曲子时，无意识地用指尖极轻地跟着敲打节拍。
下午最热的时候，我们会并排坐在我的书桌前——因为那边离风扇更近——合看一本很难啃的科幻小说。
书是她的，里面有很多晦涩的物理概念。她看得很慢，遇到特别难懂的地方，会停下来，用笔在旁边空白处写下简短的注释，或者侧过脸，用那种清晰的、没什么起伏的语调给我解释一两句。
距离很近。近到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被风扇吹散的、干净的柠檬香，混合着书本的纸张气息。近到我能看清她阳光下近乎透明的皮肤上细小的绒毛，和她偶尔因为思考而微微颤动的睫毛。
我的心脏总会在那时候跳得有些失序，注意力很难完全集中在书页上。但她似乎毫无所觉，依旧沉浸在那个光年之外的世界里。
这种宁静在一天傍晚被打破。
天气闷热得反常，天空是一种沉郁的、泛着黄铜色的灰。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蝉鸣也歇了，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笼罩着四周。
我们刚从食堂回来，她看起来就有些不对劲。脸色比平时更白，是一种缺乏生气的苍白，呼吸似乎也比平时浅促一些，时不时会极轻地蹙一下眉，像是在忍耐着什么不适。
“你不舒服吗？”我放下手里的东西，担心地问。
她摇了摇头，声音有些低哑：“没事，可能有点闷。”
她走到窗边，想打开窗户透透气，但外面的空气同样滞重闷热。她扶着窗框站了一会儿，背影看起来有些单薄无力。
我赶紧把风扇转向她，又去给她倒了杯温水。
她接过杯子，手指冰凉。喝了一小口，就把杯子放下了，似乎没什么胃口。她坐到书桌前，想拿出书来看，但手指却有些无力，一本厚厚的笔记差点从手中滑落。
我心头一紧。“要不要躺下休息会儿？”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坚持地翻开了笔记，但目光却有些涣散，无法聚焦。
天色越来越暗，乌云低低地压下来，远处传来了沉闷的雷声。宿舍里没有开灯，光线昏暗，更衬得她脸色难看。
忽然，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天空，紧接着，一声巨大的、几乎就在头顶炸开的惊雷轰然响起！
“轰——咔！！”
整个宿舍楼仿佛都随之震动了一下！
我被吓得猛地一哆嗦，手里的笔掉在了地上。
而顾岑落的反应更剧烈。
她整个人像是被电流击中般猛地一颤，脸色瞬间褪得毫无血色，嘴唇猛地抿紧，一只手下意识地死死捂住了胸口，另一只手撑住了桌面，才勉强稳住身体。她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而困难，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额头上瞬间沁出了大颗大颗的冷汗，眼神里充满了猝不及防的惊悸和痛苦。
心脏病的阴影伴随着这声炸雷，以最狰狞的方式再次扑来！
“顾岑落！”我惊骇地冲过去，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肩膀。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隔着薄薄的衣料，我能感觉到那下面紧绷的肌肉和过快的心跳。
窗外雷声滚滚，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密集得像是要摧毁一切。
“药……？”我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手忙脚乱地要去翻她的抽屉。
她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她的手冰冷而潮湿，带着惊人的力道，指甲几乎掐进我的皮肤里。她艰难地摇了摇头，呼吸急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用那双盛满了痛苦和恐惧的眼睛看着我，像是在无声地哀求我不要慌，不要声张。
她还在忍！她还在用那种可怕的、近乎自虐的方式硬扛！
我的心像是被那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疼得几乎窒息。愤怒、恐惧、心疼……各种情绪像潮水般淹没上来。为什么总要这样？为什么不能脆弱一点？为什么不能依赖我一点？
但看着她那痛苦至极却又异常清醒倔强的眼神，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
雷声还在继续，但似乎稍微远了一些。雨声哗哗，像是要把整个世界淹没。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反手握住她冰冷颤抖的手，另一只手扶着她，让她慢慢靠坐在床头，用枕头垫在她身后。
“深呼吸，”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尽管手指也在发抖，“跟着我，慢慢吸氣……对……再慢慢呼出去……”
我一下下地抚着她的后背，动作尽量轻柔。她的身体依旧紧绷，呼吸急促而浅，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扯着伤口般艰难。冷汗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
时间在哗哗的雨声和压抑的喘息中缓慢流逝。
我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我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苍白的安抚，握着她的手，试图将我掌心那点可怜的暖意传递过去。
终于，在又一阵遥远的雷声滚过之后，我感觉到她紧绷的身体极其轻微地松弛了一点点。捂在胸口的手力道稍缓，呼吸虽然依旧急促，但不再是那种完全窒息的频率。
她极其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被冷汗打湿，像受伤的蝶翼般微微颤动。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虚弱得没有一丝力气。
雨势渐渐小了一些，不再是那种狂暴的倾泻，变成了持续的、沉闷的沙沙声。宿舍里昏暗而安静，只有我们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我依旧不敢松开她的手，只是默默地坐在床边，看着她苍白的睡颜——如果那能算是睡着的话。她的眉头依旧微微蹙着，像是在梦里也无法摆脱那纠缠不休的痛苦。
恐惧的后知后觉地袭来，让我四肢冰凉。如果……如果刚才那一下再严重一点？如果我没有在旁边？如果……
我不敢再想下去。
窗外的雨声渐渐停歇，只剩下屋檐滴水的声音，嗒，嗒，嗒，敲在寂静的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紧闭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里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茫然和深深的疲惫。
她的目光缓缓聚焦，落在我们依旧交握的手上，顿了一下，却没有立刻抽开。
然后，她抬起眼，看向我。
那双总是清澈平静的眼睛里，此刻像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洗劫过，褪去了所有伪装和防备，只剩下一种近乎赤裸的、深可见底的脆弱和……依赖。
她极轻地动了一下嘴唇，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谢谢。”
两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重地砸在我心上。里面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刚才的恐惧，硬撑的狼狈，以及……此刻全然的信任和松懈。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只能更紧地握住她冰冷的手指，用力地摇了摇头。
不需要谢。 永远不需要谢。
她似乎读懂了我眼神里的意思，极轻地、极其勉强地弯了一下嘴角，那是一个脆弱得让人心疼的弧度。然后，她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但这一次，眉宇间的褶皱似乎舒展了一些。
我没有离开，就这样一直握着她的手，坐在床边。
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了，雨后的空气带着湿润的凉意从窗缝里钻进来，冲散了之前的闷热。
风扇还在不知疲倦地转动着。
在这个刚刚经历过一场无声风暴的、静谧的夏夜里，我和她之间，那最后一点看不见的距离，也终于被这场雨彻底冲刷干净了。
冰河早已化为温柔的春水，而此刻，河水漫过堤岸，无声地浸润了彼此的世界。
我们就这样，在黑暗和寂静里，依靠着彼此那点微弱的体温和交握的双手，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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